黑燈(2 / 3)

“幹嘛那麼自私?”男人微笑著說。

“什麼意思?”采采莫名其妙。

“女孩子自己跳!”

“沒熟人!”

“一回生二回熟!”

采采笑。

“你跳得真好!”男人說。

“是你帶得好!”

跳了四支曲子,小桃要回家,采采便跟男人道別,隨小桃走了。道別很簡單,笑笑點個頭而已,一個字沒說。舞廳都是這樣,萍水相逢,身兒擁,手兒牽,肌膚挨得越近,心兒離得越遠,一曲纏綿過後,誰走誰的路。路上小桃罵大胡子流氓,跳舞一點也不規矩,摟得太緊,一支曲子沒完,就粘出一身汗來。特別是大胡子那一雙魚叉似的長腿,奔開來就像掛在樹權上的一隻鳥籠,被大胡子吊著悠來悠去。小桃還說,大胡子有孤臭,一晚上老有一股爛洋蔥皮的怪味在他們之間彌漫,差一點憋不住要嘔出來。特別是他那一把胡子茂密如一片黑鬆林,弄得小桃一晚上緊緊張張一驚一乍的,老怕那胡子肆無忌憚地蹭到自己精致如鏤的眉眼上來。大胡子的牙齒真黑,一個十足的煙民。幾次低頭向小桃媚笑時,都讓小桃感覺心頭上懸掛著一張微型的訃告招牌。采采聽了笑問小桃:千不好萬不好,都是你自己生疑弄出來的感覺,還是人家有什麼不軌行為?小桃便說,“有有有,怎麼沒有?他的那隻手呀,簡直一點也不老實,本該在我腰間輕搭一下,可他老是朝我屁股上摸,氣得我說不跳了,就三腳二步跨出舞池來找你了!”

“下次記住別和生人跳就是了!”采采說。

“還沒說你呢?那個白臉男人怎麼樣?”

“還好,挺本份的!”

“瞧你那過癮的模樣,別是愛上他了吧!”小桃眨著鬼精靈的細眼。

“去你的,曲散走人,誰還記著誰?”

采采說的是真話,采采真把那個男人忘了。直到男人炯炯的目光如炬地盯著采采的時候,那副渾厚的男中音啟發著采采終於從記憶的深海裏將這個遙遠的影子打撈出來。

“那次跳舞?”

“對,我邀過你,咱們是舞伴呢?”見采采想起了自己,男人顯得非常高興。

“是啊!那次你跳得好極了!”極其無助的境地突然遇上一個曾經相遇的人,采采露出幾分由衷的欣喜。

“謝謝,到現在我還感激你的誇獎!”男人邊說邊靠過來小心地問:“在等誰?很晚了呢!”

“等朋友來接我,不知怎麼遲遲不來?”采采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擺脫眼前自己的難堪窘境而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不會來了吧?”男人試探地說。

“誰知道呢?”

“你朝哪個方向走?”

“向西,西校場那邊!”采采用手指了指。

“正好,我回去也經過西校場,倘不介意,請賞一個機會,讓我陪你同行?”男人溫爾文雅的風度很使采采感動,采采一點也不猶豫地點了頭。“那好,請吧!”男人瀟灑地一揚大手,便同采采一道肩並肩滑入夜色。

春末夏初的涼夜,沒有落雨卻陰得濃。濃陰給夜塗了重重的墨,仿佛輕輕一擠就能滲出墨汁來。采采和男人如兩條小魚在濃濃的墨汁裏遊動,男人著一襲長長的風衣。方才在台階上心亂如麻的采采沒顧上留心男人風衣的式樣和色彩,濃重的墨夜裏,采采卻聽得出那襲風衣在男人走動時摩擦生出有節奏的沙沙聲,偶爾衣袖碰在采采的手臂上,覺得出布料的平滑和森涼,如一條蛇擦身而過。

有夜風一縷一縷地吹過來,將采采先前在舞池裏狂舞留下的一絲溫熱和毛汗掠得無影無蹤。采采忍不住交叉起修長的雙臂,兩隻小手貓兒似的安臥在腋窩裏。腋窩裏肉乎乎柔軟而暖和,如自家床上新換的高級席夢思。席夢思上采采和建利無數次相親相偎,一同創造出生命的歡愉和佳境。這兩隻貓兒似的小手,被建利緊緊地握住,攥在手裏,含在嘴裏。攥在手裏,就像攥著兩棵千年稀珍的人參;含在嘴裏,如含著一脈初出新泥的芽尖。那時候,采采纖細白嫩如蔥白的尖尖十指,就是十位嫋嫋含情的美人,每個美人都頂著一片潤紅的貝殼。建利柔滑濕潤的舌尖曾在每一片貝殼上舞蹈。美人們在婀娜的舞蹈中痙攣般地顫栗。那顫栗電一般地在一瞬間傳遍了采采的全身。采采立刻便如抽了筋似的癱軟。癱軟了的采采魂迷蘇醒,蘇醒魂迷,反反複複地經受著甜蜜的痛苦,直到那十位嫋嫋美人僵硬蜷曲,疲憊軟散地進入休眠。建利曾說,采采的手特招人愛。采采不這麼認為,采采說,沒有建利的疏導調教,采采的手就是手,和常人一樣。就像現在,采采感覺涼,這雙被建利反複誇神了的手去腋下尋找溫暖。

“冷嗎?”男人發覺了采采細微的舉動。這個世道常常無意間將許多事情弄反了。應該細心的女人常變得大大咧咧,反而是那些本該大大咧咧的男人心細如針。

“有一點!”采采隨口應。

男人走得很慢,采采隻好緩緩壓住男人的慢步。走得很慢的男人仿佛無意間伸出一條長長的臂,將采采箍了半圈,輕輕地攬在很闊的臂彎裏。臂彎裏的采采,就像一個個星羅棋布散落在街心角拐圓型花池裏的鳳尾竹。那些剛栽不久的新竹,細竿纖弱,三五片竹葉在風中柔柔地搖擺,采采忽地感覺自己是那樣的身輕如羽,身細如竹。在一個陌生男人有力的臂彎裏該隱藏著多大的災難與危險,采采若大夢初醒,發力快疾兩步緊走,掙脫出那個恐怖的圈子。之後便心跳如鼓,額尖瞬間滲出毛茸茸的密汗,涼意在火燥燥的驚顫中消失殆盡。采采警覺地四下裏環望,可是四周是望不透的枯井,月亮睡了,星星隱了,甚至也不見了往日裏大睜著賊亮鬼眼的車燈。身邊正是一段舊城改造區,殘垣斷壁一片破敗,隻有幾隻鬼火似的電石燈閃亮,那是建工隊的看守人隨意搭起的窩棚。舊城原來是繁華的商業區,路兩旁生長著遮天蔽日的梧桐,梧桐邊還有蔥籠如柵欄的冬青。冬青和樹在濃黑的夜裏仿佛是一堵堵綿延的城牆。有什麼鳥在夜間的樹叢中咕咕地叫,幾隻鬧春的貓在冬青叢裏撕打嚎叫,叫聲酷似嬰孩子淒愴地銳啼,每一聲都如刀子剜人心。采采的頭發梢在這夜聲中一根根地直豎起來,她不敢執意前行,腳步遲疑地慢了半拍。

“害怕嗎?”男人僅半步就挨住了采采,長臂如前固執地挽了過來,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