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蝙蝠(3 / 3)

毛毛正躲在牆角哭鼻子,已是初一的大男孩子,膽子小得像隻雞。婆婆從衣袋裏摸出一張紙遞給金娘,“瞧瞧吧!累了幾個月領回一張什麼龜孫玩意兒,嚇得孩子一個勁哭!”金娘就說,“什麼?還不是成績單!”原來毛毛這學期三門主課都坐紅椅子。金娘苦笑了一下心裏就想,天意,連我的兒子語文也不及格了。金娘並未像所有望子成龍的家長那樣懲罰毛毛,因為她知道這年頭大人孩子都不容易。毛毛的天份不錯,看看老師的評語就知道了:頭腦聰明欠苦幹,反映靈敏不鞏固,尊敬老師愛說話,成績尚好浮動大。現在的詞彙語言真是越來越豐富了。金娘拽起毛毛說,“吃飯吃飯,有個好身體才有大本錢,日子長著呢!”銀更出車還沒回來,婆婆收了陽台上的衣服就朝金娘說,“今個兒不對頭,樓下女人罵半天,越罵越跑題,我老琢磨著有些比雞罵狗比葫蘆罵瓢的味道!”“你呀!聾三拐四的,別操閑心,她吃飽撐的,高興就罵,這幢樓沒人買她帳!”“誰說不買賬!前天她在樓下罵四樓晾衣服滴水,人家兒子晃悠晃悠地下樓朝她喊: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不要躲在窖裏叫!嚇得她一聲沒敢吭。昨天她罵三樓公安局的女人曬褲衩掉到她院裏,人家男人掐著腰朝天放了一匣子炮,她一頭鑽進屋裏再也沒露頭,她是欺軟怕硬呢!”

“唉呀,咱是什麼身份,怎麼和他們一般樣呢?”“什麼身份?”婆婆不高興了,“皇親國戚?狀元探花?不是兒子給官爺開車,連這老鼠洞都沒有!你以為你是誰呀?”婆婆放下飯碗,扭著小腳氣呼呼地回自己屋去了。

晚飯後,金娘一點也不想去參加迎春舞會了,這樣的心境還有什麼雅興呢?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公務,市裏在這兒召開一市五縣宣傳工作會議,部長點名要金娘去的。金娘不去就等於不給領導麵子,不就是一個二級編劇嗎?有什麼架子可擺呢?金娘找了老半天,才在一隻破紙箱裏找到了銀更出差給買的那雙棕色高跟皮鞋。是不是還要擦點香水化點淡妝呢?金娘猶豫了一下,還是做了。

舞廳今日裝飾一新,七彩燈閃閃爍爍,恍如夢幻。金娘就像潛入海底森林的一條小魚,悄悄在拐角的小圓桌旁擱淺。宣傳部長和他的隨員們早已入場,部長先生正在舞池和一位嬌小女子跳得如癡如醉。歡快的華爾茲舞曲聲中,成雙成對的舞伴旋進舞池,紅男綠女鶯燕聲聲。金娘仿佛成了一個不邀自來的天涯孤旅。免不了生出幾分冷清幾許尷尬,就在這時,乜會計來了。乜會計今日修理得挺派頭,那套不輕易上身的冒牌皮爾卡丹行頭,把個人弄得舉止謹慎,活脫是具櫥窗裏的模特兒衣架。乜會計亮著小眼睛,微笑著露出一對潔白的小虎牙,伸出白皙的手,捏腔捏調地說:“金大姐,請!”金娘無著落的心像塊石頭落了地,竟有些感激地說了聲“謝謝!”站起身來,剛想把手搭在乜會計的肩頭,不知小梅從哪裏鑽了出來,一把抓過乜會計的手說,“金大姐歇著,我和乜會計跳!”說完就連扯帶拽,把乜會計拖進了舞池。金娘苦笑了一下又重新回到座位。金娘感覺很枯燥,音樂聲怎麼就變得像轟炸機的轟鳴,像警笛般的刺耳。雖然已是立春,畢竟還未出九,晚上依舊很冷,縣城的舞廳沒有暖氣,剛出來又脫了棉鞋換皮鞋,腳後跟凍得隱隱作疼,腳趾頭也麻木了。就在金娘決定起身回家的時候,小梅跑過來俯在金娘耳邊小聲說,“部長有請!”金娘跟著小梅來到舞廳的另一邊,部長坐在旋轉的皮椅上和局頭們喝茶閑話,見金娘來了,部長微笑點頭,然後起身挺優雅地做了個邀請動作,就距離適中的帶著金娘在舞池裏旋轉開來。部長說,名人總是姍姍來遲!金娘說,我已來了好一會兒。不知是凍麻了雙腳還是心緒的緣故,金娘老是找不著感覺,跳得一點都不好。不是踩到了部長的腳,就是碰著了部長的腿。內疚和欠意像蟲子咬著金娘的心。她將頭扭向一邊,一點也不敢和部長對視。很別扭的轉了幾圈,金娘突然感到腳下猛地一輕,心中驚呼:糟了!便如一枚釘子,釘在原地一動不動。部長右手矜特地做了幾次左旋的暗示,可是金娘卻全然不解。“怎麼啦?不舒服?”部長低下頭輕輕地問。“對不起!抱歉!”金娘雙手扶膝,做出了一個很難為情的動作。旁邊一個眼疾腿快的女子,一下子從座位上彈起來,滿麵春風地拉過部長,繼續跳舞。金娘一點一點地跳出舞池,喊來小梅,讓小梅架著自己走出舞廳。在大門口小梅問,“要不要去醫院?”“去醫院幹嗎?”金娘此時真恨得咬牙根。“你到底哪兒不舒服?”“嘿!你還不明白?我的皮鞋跟掉啦!”“啊!”小梅吃驚地睜大眼睛,片刻笑聲便如山洪瀑布般地抖開了。“我說呢,你一瘸一拐的模樣好像崴了腳,原來是鞋跟掉了,掉哪兒去了?我幫你找個錘子砸上!”“掉舞池去了!剛穿第一次!”“那就麻煩了,舞池那麼多人,怎麼好蹶著屁股找鞋跟呢!”“算了,不找了,送我回家!”

下了小梅的車子,金娘像個雜技演員似的高一腳低一腳上了樓梯。才進門,就聽婆婆說,“把你那錐尖子鞋脫掉吧!樓下才罵完歇著呢?難怪古語說,牛馬年好種田,就怕雞狗那二年,可應著那話了。立春第一天,晦氣就上了門!”金娘脫了鞋子,光著腳板走向臥室,滿身酒氣的銀更躺在床上睡覺,聽見響動知是金娘回來了,便睜著紅紅的眼睛悶聲悶氣地問:“幹啥去了!”“開會!”“開會?你有哪門子會?算一不紅算二不黑,你以為你是誰呀!”銀更說完了正想脫衣睡覺,忽然發現了金娘手中提的鞋子,“嗬!開會?鞋跟都開掉了!瞧,新鮮,還畫了個熊貓眼,現世寶,又去舞廳了。早跟你說過,不要跟那些破腚女人混!你就是不聽,這次你說怎麼算賬吧?”銀更雙手將床沿拍得山響,“也不對著鏡子照照,幾十幾了,你不怕羞我還害臊呢!別的男人摟著新鮮是吧!”要在往日,金娘會做解釋,會大聲和銀更對吵對鬧,可是今天,金娘咬碎了牙齒肚裏咽,一吭沒吭。銀更的叫罵驚動了婆婆。老太太抖抖擻擻披衣下床,斥罵銀更:“別惹事了,家人不和外人欺,這兩天我右眼皮直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沒好事的!”金娘慌忙地把婆婆扶回床上,默默走到六平米的小客廳裏,獨自坐在綁著塑料繩的破藤椅上,心頭亂成一團麻。疲勞已極的銀更不勝酒力,罵了一會不見回聲,便倒頭沉沉睡去。這會兒,金娘多想摔碟子打碗出一通悶氣,或者肆無忌憚大叫幾聲,那該多淋漓暢快!可是金娘不敢,她隻能光著腳丫,偷雞賊似的踮著腳尖輕輕地走到牆角電視櫃邊。打開電視機旋鈕,已是最後一個節目,播音員正用地道的普通話播報本省的晚間新聞。文化信息欄目裏正是“鄉村走出的女作家——金娘”的專題。隨著播音員抑揚頓挫的解說,屏幕上那個短發齊耳慈眉善目的普通女人,正伏案寫作,走村串戶體驗生活;那女人接過海內外的獎牌,鮮花簇擁著她,報刊登載著她,她的臉上露出寬心的微笑,麵對記者的話筒,她正侃侃而談。看到這裏,金娘突然怒火中燒,忍不住就指著屏幕上的女人罵道:“傻蛋傻蛋!說的都是屁話,你以為你是誰!”罵完出口長氣,才發覺自己冰涼的麵頰落滿了滾燙的淚珠。晚間新聞還沒播完,突然停電了,刹時周圍一片烏黑。小城經常停電,大多是因為收不齊電費,供電部門采取的斷然措施,高興起來停個三五天不足為奇,所以小城人家都備有足夠的蠟燭。金娘不想找根蠟燭點上,一個人蜷在黑暗中很安然平靜。春天的氣息還沒真正來到,夜勁嗖嗖寒從底來,金娘用手緊緊握住那雙腳丫,就像握著兩隻小冰砣。停電一瞬間的黑暗慢慢稀釋,屋裏有了些許的昏亮。就在這些許的亮光中,金娘突然發現屋頂的樓板上有一片頭和身子極像老鼠的黑影,那黑影貼著樓板慢慢蠕動片刻,就在空中緩緩飛翔了。它飛翔的姿勢很優美,還不時發出沙沙的響聲。“蝙蝠,啊!果真是一隻蝙蝠!”金娘知道,它的視力很弱,須靠本身發出的超聲波引導飛行。金娘還知道,它能吃蚊蠅,對人類有幫助。想到蚊蠅,金娘的心突然漫出一絲疑慮不安來,這樣的節氣怎麼會有一隻黑蝙蝠飛了出來呢?

原載《清明》

199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