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這天,街上的人格外多,菜場裏擠得粘做一團。長長的塑料大棚下,充滿著人聲肉氣猩味和眼花繚亂的色彩。金娘買好了韭黃又去買瘦肉。買瘦肉包春餃子是小城的傳統。賣肉的小老板揚起錚亮的殺豬刀,挺得意地叫著“別擠別擠!擠破了皮我可不包啊!”金娘見人多心裏犯怵,就想等會兒再買,可是禁不住身邊一個絡腮胡子壯漢一個閃身,硬是給裹挾到了肉案邊。一位紅唇欲滴的妙齡女子正用食品袋包肉,隨著小老板報出八元八角的錢數,紅唇女子插進風衣口袋的手突然僵住了,“喂!我的錢!我的十元錢不見了!”一聽有人丟錢,擁擠的人都自動鬆散,有人起哄道:“誰拿了誰拿了!自動交出來!裏麵有三隻手!”紅唇女子一聽便恍然大悟,連說,“是呀是呀!我剛才還在袋裏攥著,就包肉這眨眼功夫!”邊說邊拿眼睛直直盯住金娘,那眼神由疑慮到憤怒,緊接著竟一把抓住金娘那件褪了色的太空棉襖,“就是你!怪不得狗皮膏藥似地一下子貼到我身上!”紅唇兒柳眉倒豎鷹眼圓睜,伸手要打金娘,眾人也跟著吼,“打,打她的三隻手,”“哈!看不出還是個母偷呢!”金娘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弄得手足無措,出於本能的自衛,火速揚起長竹籃,擋住了那隻塗著血紅指甲油的玉手。“你有什麼證據?”金娘蒼白著臉,顫抖著唇一字一頓地反問。“你貼我最近,一下撲住我,不掏包幹什麼?扒手!不要臉!”“是啊!叫人逮著了就交出來吧!”有人跟著喊。“你說不是你,把你的錢掏出來看看!”紅唇兒手指金娘,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模樣。
“行!”金娘火速翻開自己所有衣袋,拿出了賣蘋果老頭拒收的十元髒票。“不錯!”紅唇兒一把抓住那張票子,“就是它,我剛從櫃台裏借來買菜的!”
“你拿穩了!”金娘已冷靜下來,重新恢複了文化人應有的理智。“我說這錢是我的,上麵有我一月份的工資單!”金娘一口氣報出了自己的工資項目之後說:“不信,請賣肉老板鑒定,我在文化局工作,有名有姓跑不掉的!”一番話說完,周圍鴉雀無聲。小老板接過紅唇兒手中的票子高聲朗讀,與方才金娘報的一點不差。紅唇兒一聲“對不起”轉身衝出人群,金娘拾起踩扁的菜籃,默默轉身,買肉的興趣一點也沒有了。
昏頭昏腦睡了一中午,金娘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本想去澡堂洗個澡,但局裏捎信下午開會,討論安排晚上舉辦迎春舞會的事。婆婆不停地埋怨沒瘦肉沒香料,春餃子吃得太素,狗年難發;春公雞沒縫,毛毛肯定不勤快。俗話說一年之際在於春,一日之際在於晨啊!立春這天的事沒辦好,一年都不順,喝墨水的人心裏咋就沒空呢?其實婆婆一點也不理解兒媳此時的心情是多麼的糟糕。金娘聽得耳朵發毛,就索性不再睡,步行去了辦公室。開會的人都還沒來。八點開會九點到,十點不誤聽報告已成慣例,更何況文化部門上班從來不正常,辦公室的門依然鎖著,創研室是常年無人坐班的。偶有幾個人聚在一起,大多躲在財務室圍著煤爐打撲克,一打就是昏天黑地。輸家做東,鬧一頓火鍋羊肉或者辣湯饃什麼的。金娘推開財務室的門,果然正是好戲連場。文化局三局長倆秘書倆會計一司機一收發,加上金娘正好十人。此時倆會計一個收發,正大戰“五十K”。頭臉眉唇貼了白紙條的乜會計,就像一位聖誕老人,連連叫著“火箭童花順”,這牌要打翻身仗了。幾圈下來,果然反敗為贏。財務室關著門,煤煙氣就在屋內轉悠,加上幾根劣質煙槍,嗆得金娘胸悶發堵,暈乎乎的直惡心。滿贏的乜會計仿佛報了一箭之仇,說要喝口茶喘喘氣。“磨刀不誤砍柴功,喝了茶再幹,今晚該誰出血還鬧不準呢!”幾個人散了席紛紛伸腰踢腿舒筋骨。乜會計端了茶杯正要入座,忽地門開了,進來的是圖書館顧問鄭三炮。老鄭進門耐不住溫熱,第一個動作就是掀掉扣在頭上的黑色絨線帽。乜會計一看就笑了,說:“鄭三炮一掀帽。電工師傅嚇一跳,這麼大的電燈泡,叫我怎麼裝電表!”話音一落,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窘得老鄭摸著碩大的青皮光頭,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肚子窩囊沒頭出,轉身對站在一邊的金娘說:“金老師,你拿館裏的書個把月了咋不還?”
“沒有,我沒向館裏借過書!”站在立櫃邊看報的金娘隨口答道。
“沒有?借條簽著你的名,還能冤枉了你?”鄭三炮眼瞪得像球,大有一觸即發之勢。金娘並未和老鄭打過交道,隻知道半年前宣口給商業係統分流去一位幹部,商業部門收得不情願,較著勁甩給宣口一個包袱。將近六十的老鄭原是商業局看大門的茶爐工,可還享受著副股級待遇。到了圖書館大字不識幾個不能幹業務,隻好按原級別給配了個副股級顧問。
“我沒到館裏借書,你別是搞錯了!”金娘認真地向老鄭解釋,“我錯?你欺負我不識字,我就偏認得你那個大名!”鄭三炮將聲音提到高八度,甚至伸出粗大關節的手指點來點去。
“你這是怎麼了?”金娘愈發覺得不得勁。“我沒怎麼,借書就得還,簽你的名賴不掉的!”
“給你說我沒借,你偏說簽我的名,簽名說我殺人,我就一定殺人了嗎?”“你殺人你犯法,你說這種屁話嚇唬人啊!”鄭三炮跳起來。
“唉!你這位老同誌,怎麼好像對我有成見?”
“唏!抬舉了,對你有成見?你以為你是誰啊!告訴你,壓根我就不認識你!”高高跳起的鄭三炮撲通一聲落坐在乜會計的藤椅裏,不屑一顧地掏出了香煙。大家夥都說“算了算了。”一秘二秘也連著推鄭“幹啥呢幹啥呢?”乜會計也說,“蹦炸了電燈泡沒人給報修理費嗬!”老鄭拿起桌上的黑線帽,捂在了光頭上,衝著乜會計像笑又像哭地咧咧青紫大嘴。
下午開了老半天會,金娘如墜五裏雲霧中,眼望著一把二把三把一張一翕的嘴唇,啥也沒聽見,滿腦子都是老鄭“你以為你是誰呀!”的聲音。一肚子窮火一肚子莫明其妙,可又能怪誰?進文化係統十五年,盲人騎瞎馬摸錯了道兒,若不戀著創作,大小也該熬個座兒,可是這些年局長連換了七八任,金娘依舊是個員級幹部,在咱們國家,天大的員也抵不過最小的長,最小的長也管著三五個兵呢!倘若金娘今天是個最小的長,老鄭還敢如此放肆嗎?金娘想著想著,就覺得委屈。普天下都是這樣,委屈了的金娘又能如何呢?總不能爬了十五年格子又掉轉頭,提水打茶溜須拍馬從頭來吧!即使從頭來又保準仕途騰達隨心所欲嗎!金娘自知不是那塊料。會議散了,金娘還未從沮喪的心境中解脫,想想方才的冤枉,便兀自去了圖書館一趟。縣是貧困縣,財政對文化建設無力投資,館藏圖書寥寥無幾,隻是靠租地皮訂些報刊雜誌支持門麵。圖書館是一個破舊的院落,就像舊時的車馬大店,門前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花圈和壘得小山似的鬆木。金娘從擁擠的鬆木和花圈中鬆鼠般地跳躍而過。圖書閱覽室裏,值班的小梅還沒走,正歪著頭打毛線。金娘要過借書的目錄,尋問借書單上的簽名是怎麼回事?小梅哈哈一笑,“書是乜會計借的,可我不會寫那個姓,所以就寫你啦!”“你呀,小梅,不會寫的字可以查字典,或者用拚音也可以啊!”“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嗎?金大姐!”小梅見金娘神色不對,連聲追問。“沒有,沒有!”麵對著小梅這個黃毛丫頭金娘什麼也不想說,低著頭走出圖書館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