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蜘蛛(3 / 3)

“我出血了!我出血了!”吉萌哭著說。

“別怕別怕!”小爹爹驚喜地打著顫,床席底下翻出過年上墳時燒剩的黃裱紙,輕輕地擦去吉萌腿上的彩。又找出一條幹淨的短褲讓吉萌穿上,短褲裏墊上捋平的黃裱紙。“小心躺下,好好睡!”

“我害怕,我是病了?”

“不!吉萌,你長大了!應該高興才是!”那一夜,小爹爹翻來覆去沒睡著,老鼠又開始嚼布了,咯咯吱吱時斷時續。

第二天,小爹爹上集買了好大一塊紅花布,高粱秸夾成的籬笆門上新掛了紅門簾,鍋台上的木窗欞也掛了一塊紅窗簾。太太過來看見了,就笑著罵,避邪呢還是驅鬼?幹嗎弄得滿屋紅彤彤的,吉萌和小爹爹聽了隻是笑。

初潮之後的吉萌,明顯成了另一個人,一雙杏核眼裏有了驛動的光澤,胸前的蠶豆也似乎一夜間長成了水蜜桃,吉萌走路時覺得身子很輕,像隻鳥兒。心情特別的好,老是哼支歌,喜歡和男人一塊扛鋤下地,跳河摸魚,特別是見了村東頭的小石頭,就一下想起了那次被扳倒的感覺。那感覺竟然是神秘地舒服而愜意。夏天的夜晚,屋裏上半夜悶熱有蚊子,小爹爹就在門口核桃樹下放隻軟床睡。吉萌不在外麵睡,每晚擦了熱水澡,就躺在涼席上打扇子。半夜裏下露水,小爹爹回屋,見吉萌還沒睡著,就說:“熱嗎?”吉萌沒有吱聲,小爹爹伸手奪過蒲扇又說:睡吧,我給你扇!吉萌還是沒有吱聲,小爹爹伸手拉起吉萌,有些緊張地問:“你怎麼啦!病了嗎?”吉萌掙脫小爹爹的手,背過身子,突然嗚嗚咽咽地哭了。

“想家了,你準是想家了!”小爹爹宛如轉軸抽來扯去地搖著膀子,輕輕歎口氣,“我早想到了,就是手頭緊。秋收一畢攢了錢,我送你回家看看!”吉萌一下止住了嗚咽,帶著濃重的鼻音,口氣很衝地說:“瞎編排個啥!誰說想家了?”

“不想家,哭什麼啊?叫人急煞呢!”

“我——”

“又是害怕老鼠?你,啥時才能長大呢?”小爹爹起身到外麵拿回草席,挨著吉萌鋪下就說,“睡吧,放心睡吧!”吉萌便老實得如一隻貓,躬著身子乖乖地麵朝牆躺下了。

核桃樹篩下的月光像一片碎銀潑撒在衝門的屋地上。那一領涼席就像一張畫布,掛在小爹爹的眼簾上,吉萌猶如新鏤的圖案清晰地鑲嵌在畫布上。小爹爹沒有睡,心問口、口問心,魂魄兒似一縷清煙,隨著那可人的圖案飄忽而去,縱然是千呼萬喚,也無法收回一絲蹤影。許久許久,畫中的人兒微微顫動,竟發出了輕輕的歎息。

“你沒睡著?”小爹爹拍了拍吉萌。

“睡死了,又活過來?”吉萌樣子像賭氣。

“傻!”小爹爹輕聲一笑。

“你才傻呢!”吉萌挺身坐起。

“吉萌,怎麼啦?”小爹爹一陣緊張,心音驟響如攢足了勁的鑼鼓。

“二哥,我已經長大啦!”吉萌說著就像一隻晚歸的鳥雀,一下子撲進了小爹爹胸膛上那片茂密的黑森林。小爹爹抓緊了吉萌滾燙發抖的小手,就像攥住了一個未足月的嬰兒。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感覺,仿佛一團粘粘的糖塊在兩人的胸間、喉頭嚴實合縫地哽著,咽不下吐不出,濃濃地浸潤,怎麼也化它不開。小爹爹用長著粗硬胡茬的下巴,輕蹭著吉萌柔軟的發絲,恍惚若再生入世,僅一句“我真傻!”便淚如雨下了。

夏夜的天孩兒的麵,說變就變。

不知什麼時候烏雲遮住了月光,後半夜一場豪雨,衝得平原上溝滿溪漲,天一亮,小爹爹就戴了草帽去田裏放水。蜷在床角裏神色木呆呆的吉萌,見小爹爹閃身出門,便嗚嗚地哭了,悲傷的程度遠遠超過幾年前和瞎子媽媽在車站上那次離別。

吉萌的眼中蒙上了憂傷的陰雲,見天總是打不起精神。太太見了就和老大家的說,“蠻子該是有喜了吧!你瞧天天病懨懨的渾身沒有四兩勁!”老大家就說,“來了幾年光吃飯不下蛋,害月子應該的!”太太又私下裏問小爹爹,“你老婆是不是那個了?男人家留著神!”小爹爹搖搖頭,樣子很沮喪。

小爹爹日漸地消瘦了,雖然夜夜和吉萌相擁,卻不能給吉萌常人的歡樂。小爹爹心如鹽醃,就摟著吉萌流淚說,“吉萌,給你找個好人家吧!”吉萌就說,“瘋話!”“我不中用啊!”小爹爹抽泣起來。“我不嫌!我不嫌!”吉萌也哭了,邊哭邊用手去捂小爹爹的嘴巴。

秋天的時候,小爹爹愈發的瘦,走在路上,就像個組裝的衣架,支楞八叉的。太太心焦,三番五次,催著叫去黃龍集看醫生,小爹爹卻說什麼也不肯,一天不拉地隻顧幹活兒。一次半夜醒來,覺出下身異樣,擦亮火柴一看,竟見了縷縷血絲,心頭一陣驚恐,便推醒吉萌說,“吉萌,我想送你回南方老家去一趟!”“幹嗎?”吉萌揉著惺鬆的睡眼問。“你不是早都想家了嗎?”“不!等咱有個娃,抱著娃才回去!”小爹爹的眼睛一下濕潤了。忽地抱住吉萌,心裏酸酸地說,“吉萌,傻女,傻女啊!”

開春時,小爹爹去黃龍集看病了,但一連吞了幾包中藥,病勢沒見輕,反倒更糟了。吉萌就噙著眼淚去大甲溪給小爹爹掏黃鱔抓泥鰍。吉萌聽人說,圓杆子魚是男人的大補,就將一雙小小的腳印,印滿了村前村後的溝溝叉叉。吉萌在水邊掏黃鱔的時候,小爹爹蹲在土坎上抽煙,抽著抽著,就將吉萌那露出淤泥的小腿看成了白嫩的蓮藕。可是春水涼得沁心,風嗖嗖的水麵上連一片綠影兒還沒有呢!一日,吉萌竟用魚叉紮了兩隻馬蹄鱉,心中那份歡喜宛若拾了一對元寶,撒歡兒一路小跑,忙不迭地將音訊告知小爹爹,望著吉萌那歡喜的小女人模樣,小爹爹心肺如刺針芒,渾身都被內疚和痛苦浸潤了。小爹爹找根紅繩兒將鱉拴了係在床腿上,隨口說了句,“鱉呀鱉呀,你別怪,你是陽間一道菜!”蹲在灶前燒水的吉萌聽了,笑得咯咯的。“你別笑!有一天我也像這隻鱉,化作了清風雲煙離開陽間,你該咋辦?”鬼使神差,小爹爹怎麼就冒出了這句話。

“胡說胡說,人家一包包勁,你硬跟著潑冷水,是誠心叫我沒活路啊!”吉萌說著,就用燒火棍在灶膛裏七上八下地亂砸,直砸得火星兒四處迸散,灰屑兒如枯葉飄滿了一地。小爹爹心疼極了,擁住吉萌連說,“玩笑玩笑,不必當真的,你不死我也不死,咱倆誰都不死,死了還怎麼生娃呢?對吧!”吉萌見小爹爹那副認罪討好的憨相,才又破涕為笑了。

這是一個暖融融的春夜,綻滿了花朵的核桃樹在門前散發著襲人的清香。煮好了鱉湯,小爹爹興致極高,從太太那裏要來一瓶米酒,邀吉萌一塊兒喝。吉萌說,“我不會!”“不會就學,我教你!”小爹爹攬過吉萌舉起粗瓷酒杯。吉萌喝了,喝過後,臉就變成了門外的核桃花。吉萌連著喝了幾蠱,就覺得頭昏腦脹,飄飄然起身,迷迷騰騰上床,悠悠蕩蕩入了一個什麼去處,仿佛還經曆了一場撕心裂腑的破碎,竟然生出了一個模樣挺耐看的小人兒,小人兒一點不像小爹爹,卻極像村子裏的另外一個男人。

這個奇怪的夢一直憋悶在吉萌的心中,像魔影一樣糾纏著。直到夏天將過完的時候,吉萌才斷斷續續說給小爹爹破譯其中的奧秘,小爹爹聽完了半天沒吱聲,連夜湊足錢,決定立即進城看病。

第一次去縣城,吉萌心裏充盈著新奇和歡樂,就如同當年第一次跟小爹爹去趕黃龍集。天不亮就忽啦啦翻出箱底那件大紅燈芯絨套衫,穿在身上對著鏡子前後照,直到滿意了才抿嘴一笑,叫醒小爹爹。太陽一閃紅,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村,吉萌前麵走,小爹爹後麵跟。吉萌像水蔥,嫩得一掐淌汁水;小爹爹像紙人幹癟得風一吹沒了影。秋老虎還是怪厲害,走著走著身上就發粘。小爹爹一陣咳,出氣就像拉風箱,忍不住就說,“那年趕黃龍集,我頂著你,容易得就像舉起一隻小拳頭,放到現在可不行了!”吉萌就說,“我長大了你變小了!”

“不!你長大了我變老了!”小爹爹神色淒迷,頗有些心灰氣喪。

“你老我也老!我不老你也不老!”吉萌一伸手挎住小爹爹的胳膊說,“這一回去城裏看好病,回家你還得頂著我,偷懶可不依!”小爹爹微笑點頭,麵頰飛起兩片潮紅,仿佛新撲了胭脂。

平原上的湖路很野。東南晌,兩人走得氣喘籲籲,終於遠遠看見了汽車站的尖屋頂。鬆了一口氣,吉萌說想小解,便尋了一片墳堆走過去。小爹爹兀自坐在田埂上等著。裹在白花花的日光裏,小爹爹突然感到嗓眼裏有一隻蟲子在爬,禁不住鵝一般地伸長脖子咳,連串的幹咳震得下身一熱,低頭望去,有濃深的褐色從褲縫裏洇出來,心頭一陣顫栗,方悟出又是出血,便忍著手腳的痙攣,急急地偏過頭去,朝著墳堆用鋸玻璃一樣的聲音喊,“磨蹭啥呢?”

“看蜘蛛。”

“什麼蜘蛛?”

“紅蜘蛛,一隻好大的紅蜘蛛啊!”

墳堆後麵,生長著一棵粗壯茂盛的蒼耳,吉萌正呆呆地望著那棵巨大的蒼耳出神。一隻紅色的蜘蛛,正在濃綠的蒼耳葉中,不緊不忙地結網。隨著紅蜘蛛的遊動,那細若琴弦的幾何形絲網就在太陽下若有若無地飄曳生姿,閃爍幻麗了。

原載《春風》

199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