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暖的日子,小爹爹去黃龍集賣麻窩,一時興來,甚至還帶上了吉萌,吉萌早想去集上熱鬧了,可是小爹爹不說她就不敢。第一次上集的時候,吉萌像隻飛出籠的鳥兒,在小爹爹前後又跑又跳。那天,小爹爹用竹竿挑了兩串麻窩兒,其中一串小麻窩兒還塗了水紅色的顏料。路上,吉萌要了那串紅麻窩兒掛在脖頸上,一晃一搖地走在陽光下,那水紅很鮮亮,將吉萌的小臉染粉了。小爹爹很開心,忍不住就把吉萌攙在手心裏,一路講了許多傻乎乎的大實話。那天的麻窩兒行情見好。吉萌稚嫩的南方口音招來了趕街的婆娘。那一串紅麻窩兒不到半天就搶了淨光。小爹爹樂得找個幹淨的地攤,買一串特大的水牛包子,塞進吉萌手裏,包子是油煎的,肉絲粉條餡,咬一口滿嘴生香,撐得吉萌一個勁打飽嗝,直到小爹爹買來一杯熱茶喝下去,才算順了氣。晌午歪頭,小爹爹的麻窩兒全部出手,給吉萌買了木梳圓鏡,還有竹篦。吉萌說,剛才買麻窩的女孩頭上紮的紅毛線繩很好看,小爹爹二話沒說,就帶吉萌滿地攤去選。跑了半天,才選到那種鮮紅。吉萌高興了一會兒,就蔫巴巴地說累了,一步也不想走。小爹爹找了個向陽的屋角,脫了棉袍,讓吉萌坐在上邊歇著。也許真的跑累了,吉萌坐了一會兒,就歪著頭睡著了。吉萌歪頭正好倒在小爹爹的懷裏,小爹爹輕輕放順了吉萌的雙腿,用手把吉萌斜順著用棉袍遮了托在懷裏。小爹爹的懷裏很溫暖,吉萌睡得很香甜,不久,額頭上就有了細小的汗粒兒。小爹爹抱著吉萌曬太陽,先前很自然,後來慢慢地就覺得難受,胸口燥熱憋悶,禁不住把吉萌放進棉袍,弓著腰跑了趟茅房。小爹爹從茅房裏樣子疲憊地走回來,吉萌已經醒了,正靠在棉袍上用新買的木梳梳頭。梳了幾下,覺得很癢,就用竹篦狠勁在發間篦,竹篦從頭頂劃拉下來,吉萌就發出一聲尖叫。小爹爹蹲下一看,篦齒裏盡是些扁平白亮肉乎乎的小東西。小爹爹一把奪過吉萌手中的竹篦,將吉萌的頭攬在懷裏,一篦壓一篦地挨著頭皮刮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生靈聚集在小爹爹手心裏打堆兒蠕動。連篦了幾遍,小爹爹覺得很解氣,吉萌覺得很輕鬆,伸手從口袋裏掏出那卷鮮紅的毛頭繩說,想紮個小辮,小爹爹望著吉萌過耳的短發,想了一下,就用木梳在吉萌頭心裏拉了一圈,劈了個半圓,揪一節頭繩,紮一個歪在一邊的短把。吉萌說,還要一朵花。小爹爹就把那卷紅毛頭繩統統係在歪辮上,吉萌很高興,對著圓鏡照了又照。
“可以回家了!”小爹爹朝著圓鏡裏的笑臉說。
“不想走,我腳疼!”吉萌也朝著圓鏡裏的笑臉說。
“唉!玩夠了吃飽了也睡醒了,這會兒又說腳疼,讓我來看看你的腳咋啦?”小爹爹說著就坐在棉袍上,搬過吉萌的小腳,將腳上的麻窩兒脫了。“唏!”小爹爹一眼瞅見那雙火鐮兒,心就疼得收緊了。原來這些天,吉萌貪暖不換鞋,老穿麻窩兒走來走去,腳後跟早就磨紅了,今兒個趕集跑遠路,紅腫的地方破了皮,血色的肉芽兒就水靈靈地裸露在外麵了。小爹爹雙手捧著吉萌的爛腳,連聲說,“怎麼辦?怎麼辦?你一定很疼呢!”吉萌點了點頭。“唉呀!你怎麼不早說?早說我咋也不讓你跟來受這份罪!”小爹爹歪著頭輕輕吹去吉萌腳丫上的草屑兒。那樣子差一點沒把吉萌的爛腳含在嘴裏。
“這下怎麼回家呢?”小爹爹握住吉萌的腳,眉頭皺成一團。
“我光腳丫跑,在家常光腳的!”吉萌不理解,這麼小丁點的事情,怎麼會讓小爹爹那麼為難。
“那可不成,爛皮怕凍,凍壞了難好呢!”小爹爹抖去棉袍上的土粒兒,站起身背上吉萌就走。
鄉村的土路上陸陸續續地走著晚歸的趕集客,吉萌騎在小爹爹的肩膀上,一聳一聳的。聳一下頭上的小歪辮就跟著跳一下,那束紅毛頭繩就像鮮活的雞冠花。過小溝跨田埂,小爹爹免不了撩開長腿跨大步,吉萌就咯咯地笑著,伸出兩手搬樹樁似的摟緊了小爹爹的大光頭。吉萌的手很纖細,貓爪兒一般撓得小爹爹好癢癢。
以後的日子,吉萌常跟小爹爹一起去趕黃龍集,小爹爹少不了每次老老實實地把吉萌頂回家。小爹爹用賣麻窩兒的錢給吉萌買了新襪子、新塑料底大口布鞋,還買了一套大紅燈芯絨套裝。吉萌的爛腳也早已好了,可是吉萌卻不願意從小爹爹的肩頭上下來。騎在小爹爹的肩上她樂意開心。
瞎子在小爹爹家住了一個冬天,見吉萌的心情一天天地見好,一開春就放心地回南方老家去了。小爹爹和吉萌送瞎子到車站,吉萌哭得很傷心,說什麼也不願意留下,瞎子就說,囡囡聽話,不能跟我走!你不是喜歡趕黃龍集賣麻窩嗎?讓二哥頂著你呀!吉萌果真不哭了,擦擦眼淚,爬上小爹爹的肩頭回家來。
瞎子走了,明間裏的草鋪被太太清除幹淨,粗布花被也被方方正正地鋪到了裏間的大床上。小土屋隻剩下了小爹爹和吉萌兩人。晚飯後,小爹爹就猶猶豫豫地坐在了一點沒沾的大床沿上。吉萌就說,“你要回床上睡嗎?”小爹爹點點頭,沒吱聲。“你胸脯毛哄哄的,我害怕!”小爹爹看見吉萌又像剛來那天晚上似的縮在床角,心裏很不是滋味,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就抱起棉袍,拍了拍上麵的塵灰,鋪在外間鍋門前躺下了。
春天的夜晚,依舊是很冷,地上的涼氣刺破單薄的草席,一陣一陣地沁入小爹爹的肌膚,所有的麻繩兒早已搓完,再說也早過了打麻窩的季節,小爹爹就坐起來抽煙,抽了一鍋又一鍋,嗆得一陣陣咳嗽,咳嗽完了,才想躺下,就聽吉萌在裏麵喊:“媽,我怕,我害怕!”小爹爹光著膀子跑過去,連連推著吉萌說:“別怕別怕,有我在哩!”吉萌從噩夢中醒來,一下子撲到小爹爹懷裏,嚶嚶地哭說,“我害怕,有老鼠在牆縫裏叫,還在我胸口上跳來跳去的!”“我在這兒,你睡吧,不用害怕啦!”小爹爹一隻手握住吉萌冰涼的小胳膊,一隻手拍著吉萌的小歪辮說。
“不!這一次我要你在這兒睡!你把棉袍抱過來!”吉萌指著身邊朝小爹爹認真地吩咐。
“吉萌,你不害怕我啦?”小爹爹心頭一陣驚喜。
“你睡你的棉袍,我睡我的被筒!夜裏烏黑,我看不見就不害怕了!”
小爹爹歎口氣像個聽話的孩子,從外間收起草席,抱回棉袍,乖乖地睡到吉萌的身邊。吉萌顯得很高興,熱熱鬧鬧地問這問那說了一氣話,就像第一次趕黃龍集那樣,頭朝小爹爹的懷裏一歪,呼呼地睡著了。吉萌的氣息像一股股馨香的春霧,迷團一般地在小爹爹的全身浸潤。
天快亮的時候,吉萌被一陣陣劇烈的晃動弄醒,睜眼一看,小爹爹正在棉袍裏扭蛇一般地打著哆嗦。吉萌怕極了,伸出光臂連推帶叫:“你咋啦?你病了嗎?別怕別怕,我去叫娘!”
“睡下!”棉袍突然不動了,小爹爹露出光腦袋大聲喝斥吉萌。
“你好啦?”吉萌瞪著驚恐的眼睛,小心地問。
“好了沒事了!”小爹爹把吉萌按回被窩,兩人頭挨頭並排躺下。
“媽走了,往後我咋喊你呢?”吉萌說。
“隨便!”
“叫你大叔好嗎?”吉萌說。
“傻!”
“那就你叫二哥啦!”吉萌說。
“恁傻!”
“那喊你什麼?”
“隨便!”
兩年過去,吉萌的頭發長長了,小爹爹從集上買了一隻嵌著珠粒兒的發網,給吉萌梳了一個圓圓的發髻,那發髻墜在吉萌的腦後,很有一些小媳婦的模樣,太太見了就罵:臊老婆,連頭也叫男人親手梳,這幾年可把你慣上頭了。吉萌的個頭也見長了些,來的時候隻抵小爹爹三扣,現在已經越過小爹爹的胸脯了。上黃龍集再不騎在小爹爹的肩頭,而是一前一後地走,隻是冬天晚上聽書,照舊把雙手插進小爹爹的褲腰間取暖。淮北鄉間有鬧嫂子的習俗,下地幹活兒,開始有人和吉萌調笑。村東有個叫小石頭的小夥子,有一次在田裏鋤地,就把吉萌扳在地上,塞了一褲衩碎土,眾婆娘笑得打滾兒,小石頭還不甘心,抱著吉萌非要扒個“老王看瓜”。婆娘們浪笑著嚷叫要看吉萌的光屁股,小爹爹來了,小爹爹血液湧上腦門,狠狠給了小石頭一個大耳光。從那以後,村裏人都罵小爹爹“六葉子”,還說,點了幾年豆種沒出一個芽,顯的哪門子能呢?小爹爹聽了,心情壞極了。晚上躺進棉袍,免不了又習慣性地抖了一陣子。
春天快過完的時候,吉萌感覺自己體內有了異樣的變化,胸脯上那兩朵蠶豆大的乳暈,日益加深,時常還伴有隱隱疼意。心情也變得煩燥,憂傷,常常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愣。一天夜裏,吉萌覺得口渴腹疼,就推醒小爹爹,說要喝茶。小爹爹點亮燈剛走到外屋,就聽吉萌尖聲叫起來。小爹爹轉身跑回裏屋,見吉萌驚慌失措地站在床中央,兩注鮮紅正順著雙腿緩緩下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