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崇禹得信,匆匆來到獄中,見到卞和便長歎一聲。

卞和欠身道:“小民與大人見禮!”

崇禹:“卞和,你我兩家原本交情不薄,看在同祖之麵,本官並不想難為你,可是見你有此不端,本官甚感痛心!”

“晚輩一顆赤心,蒼天可鑒,至死不變。今大人已判,還有何話說?我死不足惜,唯有兩願,請大人成全。”

“你有何願?本官決不為難。”

“謝大人。其一,此石乃我父子曆盡艱辛所得,心為所係。雖為一石,畢竟晚輩為它而生,為它而死。望大人交還本人,留作卞氏傳於後人。”

崇禹笑道:“不想卞家出此愚人。為一塊石頭,兩代奔波,不棄不離。本官不難為你,即刻奉還。”

卞和:“其二,請大人容我母子、妻兒見上一麵。”

崇禹:“這個自然,本官並非不通情理之人。”

卞和:“小民叩謝大人!”

卞母和氏,聽得兒子下了牢獄,判了絞刑,真是又悲又痛,又急又愁,即刻打點,帶著兒媳、孫兒,前往牢獄而來。

堅實的牢門打開了,隻見卞和躺在亂草堆中,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發似亂草,殘腿染血,止不住心如刀絞,淚如泉湧……當初,兒子東去丹陽,堅持獻璞而不獻玉,便已知是條不歸之路。而事到臨頭,那心裏的疼卻更深更重。兒受一點傷,都要牽動娘的心,哪堪承受被剁一腳而又身陷牢籠!況且眼下又是生離死別……

卞和猛見母親和妻兒,驟然挺身而起,大叫一聲“娘”!撲向牢門,忘記了自己僅剩一隻腳,撐不住自身,重重地跌倒在地!驚得母親和妻疾聲而呼……

一家人緊緊抱在了一起,痛哭失聲。

卞崇禹走進了牢房,不禁也感到慘然,歎道:“和夫人不必悲傷,保重身體要緊。”

和氏轉過身來,拭幹淚水。

崇禹欠了欠身,說:“本官也是職責所在,請夫人海涵。”

和氏:“大人與先夫,既是同祖,也是世代之交,請大人饒了我兒。”

“欺君大罪,法不可容,恕本官無能為力。”

“國君尚未治我兒死罪,大人何以非治死地不可?”

“本官隻知法度,不知有他。”

和氏冷笑道:“如此說來,大人可算得忠臣了?”

崇禹:“下官竭力而已。今將石頭奉還,也算盡昔日兩家之情。”

卞和接過璞玉,立道:“謝大人!”

崇禹淡然笑道:“夫人與令郎好好一敘,下官告辭。”

卞和方才摟過娃兒,熱淚盈眶。娃兒瞪大了雙眼,緊緊盯住了父親。

和氏一見,淚水又湧了出來。

卞和抱兒,跪倒在地,說:“母親,恕兒不孝,不能為您養老送終……”

和氏:“我兒不必如此,為娘一定設法救你,哪怕傾家蕩產!”

卞和:“母親何必如此?崇禹頑固迂腐,尚以廉明自居,決不會改判。孩兒一死,又何足惜?吾死有子繼,子後又有孫,何愁玉無現於天下之日?從此娃兒取名卞繼,望母親準兒之請。”

夫人:“如此,我卞家恐數代難安了!這樣的災禍之物,何不早早毀了!”

卞和:“萬萬不可!父親畢生之願,豈可毀於一旦?卞和不白之冤,也需昭雪之日,還望母親好好保存!”

夫人一時無語,一家人又相擁而泣……

族長聽說重陽令抓了卞和,並判決了絞刑,怒氣衝衝,直奔府衙。

崇禹不敢怠慢,迎之大堂。

依理族長應是卞崇禹祖父輩,而且族長德高望重,更非代表一姓一族,而是代表著一方勢力。崇禹不敢不敬。慌忙深深一揖,說:“不知祖公駕到,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族長氣不打一處來,當頭棒喝:“誰是你的祖公?你是民之父母,我一個小小百姓,敢勞大人稱一聲祖公?”

崇禹連忙賠笑:“老爺子不必生氣,有事盡管說來,晚輩竭力而為!”

族長:“我來問你,你可抓了卞和?”

崇禹:“確有此事。”

“可曾判決、治罪?”

“已判絞刑。”

族長怒道:“呸,為啥子要判絞刑?”

崇禹:“欺君之罪,法不容誅。”

“少給老頭子賣些文!小小的雎邑令,比國君都大了?國君都沒有判死刑,你為何要判絞刑,非要把卞和置死,你高興嗎?”

“小子乃國家命官,隻知法度,不知其他。”

“混話!你身為一方長官,主持一方,理當對民關顧有加,何必要把事做絕?”

“祖公,本官已法外開恩,未判斬而判絞,如何未顧民意?”

族長吼道:“你判絞不判斬,還不是要人死?有啥子不同?”

崇禹:“下官僅可如此,餘者無能為力了!”

族長:“好你個昏官,你是非要置人於死地才肯罷休了!你不是卞家後人,我卞家也沒有你這樣的大官,你去姓崇吧!”

崇禹正容道:“請祖公不必多言,本官斷然不會改判!”

族長無奈,隻得怒斥一聲:“死頑不化!”

……

過了寒露,荊山楚水才真正迎來了秋天。又是一年霜寒時,幾天的連陰雨,已經給人帶來了寒意,它提醒人們,又到了秋種之時,要揭開稻田的田板,播種小麥,撒下明年的希望了。

但今天,所有的人都牽掛著。官府通知,要在刑場絞處欺君之罪的卞和。很多人並不認識這個年輕人,隻聽說是大司農之後,卞重山的兒子,當年大司農管著農耕,連年都催著農夫們春種秋收。而今他的後代卻要走向刑場,未免使人不可思議。而且聽說卞家已經三代單傳,如今隻有老母和妻兒,年紀輕輕的卞和如果死了,留下的又是一家孤兒寡母,這家人就沒有指望了……

刑場上已經擠了很多人,場子的一頭有座高台,旁邊有棵大樹,樹上一丈多高的地方,吊著一根絞繩,它像一條吐著紅信的毒蛇,隨時準備吞食人的生命。執刑的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看上去十分健壯,可麵容卻不像人們形容的凶神惡煞,倒是一副隨和的樣子。這有點太煞風景,人們總覺著,既然是殺人的場麵,總該有點肅殺、威風才夠刺激。不過,既然是絞刑,用不著揮大刀,隻須拉拉繩頭而已。所以婦孺、孩子們也不會感到太嚇人的。

族長來了,引起了一陣轟動,大多數人都向老爺子鞠躬,點頭哈腰。老頭子身體壯實,一臉冰霜似的大踏步向台上走去,走到樹下,竟伸出手來,拍了一下執刑人的肩頭,那人受寵若驚似的連忙鞠躬。

雎邑令來了,人群安靜下來,他昂首闊步登上台去,見了族長也彎腰低頭,表示恭敬。族長並不領情,用鼻孔狠狠地哼了一聲。天空陰沉沉的,看不到太陽,誰也不知道是否到了正午。但犯人被帶來了,人群騷動起來,因為犯人早已瘦得不成人形,一眼所見幾乎隻是一副骨架,像一具燈籠筐子,隻見筋骨不見肉,引起了不少人的歎息。而那一隻光禿禿的腿杆,少了一隻腳,甚至還有血跡,更多的人流露出了同情,婦道人家止不住地抹著眼淚……

雎邑令不時地望著天空,但天上濃雲密布,總不見太陽露臉,他反複看了多次,才大聲說:“時間已到,行刑!”

族長揚了揚手,說:“慢來。這天上沒有太陽,你如何曉得到了正午?”

雎邑令:“官府有刻漏,老人家是不是要看看?”

族長辛辣地說:“你這個官,當的可真夠份的!”

雎邑令並不多言,喝道:“行刑!”

執刑的人便走上前去,把繩索套在卞和的脖子上,拉著繩頭,猛然用力拉起來……

女人們一聲驚叫,紛紛捂住了雙眼……

猛然,“嘣”的一聲,繩索斷了,卞和從半空摔了下來,昏迷過去。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卞崇禹見斷了繩索,十分詫異,三步兩步下了高台,從樹下撿起繩索,仔細地觀察。絞繩是新的,而且在此前他親自做過檢查,斷脫的地方亦參差不齊,表明無人做手腳。可是,它怎麼會斷呢……

族長走了過來,他也看了看繩索,然後衝著卞崇禹說:“大人,老頭子說過,辦事不能過了分,不可違了天意,你沒看看,難道這不是天意嗎?”

崇禹一驚,無語以對。

族長又道:“大人為何不說話?你還想怎麼著?”

雎邑令搖了搖頭,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依理說,犯人骨瘦如柴,最多不過百多斤,而剛製的新繩至少承重千斤,偏偏承受不了一個卞和,難道真是天意?難道卞和命不該絕?

族長大聲喊了起來:“卞家的人呢?快把卞和抬回家去,安排後事吧!”

卞和的母親和妻子即刻圍了上來,幾個傭人七手八腳把卞和扶上擔架,準備抬回家去。

崇禹喝道:“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