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3)

公元前781年(庚申),宣王子宮涅繼位,是為幽王。

幽王生性薄情寡恩,貪安圖逸,喜近小人。繼位時,召虎、尹吉甫一班老臣相繼去世,僅留下虢公石父、蔡公和尹吉甫之子尹球三個饞餿之人,位居三公,把持朝政。眼看國事日非,舅父申伯勸之不聽,一氣之下返回國中。不久其母薑皇後隨即過世,幽王更無了拘管之人,任意胡為。於是下旨選美,以充後宮。

大夫趙叔帶上表奏曰:“自先王駕崩,我主登基以來,岐山守臣已申奏朝廷,兩度山崩川竭,摧毀民居無數,庶民無家可歸,死傷甚眾,這正是國家不祥之兆啊!況岐山是先祖創業的根基,周室命脈所係!一旦崩頹,事非小故。乃天意示警,為禍不遠了!及今我主則應當勤政恤民,求賢輔政,尚可消彌天變,撫慰天下人心,以求江山社稷之穩固。陛下豈能舍此根本,不為天下人祈福消災,反選美色以充宮室?望陛下收回成命,改以訪賢良之才,求治國之方,才不失為聖明之君也!”

幽王閱畢奏章,心下不快,轉身對虢石父問道:“石父以為如何?”

虢石父道:“叔帶有慢君之心,此係借端謗訕,釣名沽譽之談,望主上祥察。”

幽王聽信讒言,遂將趙叔帶免官,逐歸田野。叔帶辭朝返回晉國,此後為趙氏之祖。

當時還有一個忠正之臣,就是趙叔帶至親好友,大夫褒珦,因被先王封於褒地,故以褒為姓。叔帶被貶,恰恰來到到了京師,得知此事,心中不平。憑著一時之勇,急急上朝麵君。參見畢,幽王問道:褒愛卿不在封地,來京有何要事?

褒珦:“微臣聽說陛下黜逐了趙叔帶,特來麵君。”

“你有何話講?”

“臣敢問陛下,叔帶何罪之有,卻被黜逐?”

“孤王懲治大臣,還用臣下過問嗎?”

“陛下,臣愚昧,事不明則求教於君王,也是臣的本分,有何不妥?請陛下賜教。”

“大膽!分明你與趙叔帶是好友,見被黜逐,心中不服,如此重友輕君,該當何罪?”

“當今天下,危機四伏,天降災異,民心不穩。而陛下棄江山社稷安危於不顧,卻要選美人以充後宮,圖安逸而忘根本。趙叔帶誠心勸諫,又錯在哪裏呢?陛下不納忠也還罷了,反免官黜逐,豈可服得眾人之心?臣不明則問,又有何罪?”

幽王氣得七竅生煙,喝道:“來人,將褒珦打入天牢,交有司治其狂悖謾君之罪!”

褒珦被囚獄中,朝中大臣無人再諫,幽王則可為所欲為了!

褒珦兒子洪德,聽說父親被囚於天朝,焦慮萬分,隻是無計可施,時時壓在心頭,日日尋求解救之法。

且說十多年前,宣王在位時,那農夫、農婦二人前往京都賣檿弓箕箙,偏偏撞到了刀口上,弓未曾賣得,反被官府要拿住問罪,一時農夫顧了自家性命,脫逃而去,至晚才探聽得自己妻子被官府拿住,當即斬首於市,心下甚是惱恨,卻又十分不解。心想我賣桑木弓犯了哪家王法,卻要殺之而後快?這朝廷也實在太可惡了,殺了我的老婆,剩下我孤身一人,淒淒惶惶,形單影隻,這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天下的農夫,也許自古都有個通病,再多的苦,再大的恨,不到萬不得已,可不敢公然發泄,隻有背下時,才敢罵得咬牙切齒,痛快淋漓。這位農夫連妻子骨骸也不敢收得,悲悲切切獨自回家,自然也隻能“無語淚雙流”。看看夕陽西下,天色已晚,空曠野外,四下無人,那一腔怨氣也就爆發出來了!邊走邊罵道:“狗日的當官的,老子賣桑木弓犯了哪家王法?殺了我的妻,還差點砍了我的頭,欺負老子小百姓,狗日的算你們有啥狠氣?可憐老子窮百姓白送了一條命啊!老子不會饒了你們!老子就是死了,也要上天去找老天爺告你們,要你們也不得好死……”

空曠的荒野,寂無人聲,隻有農夫的罵聲在天地間回蕩。原來農夫家住褒國,京都而歸當涉過一條大河,看看走到河邊,他口中仍唧唧囔囔,罵罵咧咧,邊脫鞋卷褲準備涉水,猛聽得嬰兒啼哭之聲不斷傳來!農夫趕緊止住了罵,乘著月光四處張望,卻是四處無人,僅有哭聲不絕於耳。他隻得順著哭聲一路尋找,走不多遠,隻見河岸上放著一物,看樣子是順水漂來,又被浪頭推至岸邊,那哭聲正是從物中發出。他慌忙抱了起來,打開一看,分明卻是一個嬰孩!

他心中一驚!遠近無人,嬰兒是何人所棄?偏偏落在河岸上,分明是順水漂來,假若如此,這娃兒入水不沉,浪打不溺,也是命不該絕,可見他日不同凡俗!也是我苦命之人,命不該孤,蒼天垂憐,剛剛失了賢妻,如今卻得一兒,總算能解他日寂寞之苦,老來終身依靠!於是抱著娃兒,急急返回家中。

這農夫祖上也是個小小領主,曾經擁有一片采邑和數十農奴,偏偏厲王當政時,反了當朝,不少農奴或逃亡異鄉,或饑餓而死,加之連年水、旱、蝗、澇,地上有種無收,日子每況愈下,最後僅剩十幾畝薄田,自耕自食,好歹夫婦二人勤扒苦做,勉強度日。如今撿回個娃兒,隻作親生,請個奶母,一年一年也把娃兒帶大了。

娃兒長到六歲,卻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細皮嫩肉,唇紅齒白,臉若桃花,目如秋水,含羞帶顰,總是惹人疼愛,就是少言寡語,極少笑容。有一天,農夫耕作勞累,從田地歸來,見女兒已做好飯菜,燒好了茶水,心下甚是寬慰,心想這小小年紀,就如此疼愛老父,做好飯菜,這個女兒可沒有白養!

女兒卻不言不語,不吃不喝,躲在一邊,悄悄落淚。

農夫一驚,忙問:“女兒,你今天是怎麼了?”

姑娘抬起淚眼,望著父親,許久才說:“爹爹,我娘親呢?為什麼許多人都說,我是個沒媽的野孩子?是從河邊撿回來的?”

農夫聽到這話,不由得心頭一酸,昔年的往事又湧上心來,一腔怨氣也要奔湧而出,恨恨地說:“你娘親,是被朝廷斬殺了……”

女兒瞪大了眼睛,問道:“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娘親啊?”

農夫沉默了!多少年的壓抑、怨氣,一直再也沒有發泄,經女兒一問,又觸動了他深深的痛處。但他知道,女兒還小,自己的火氣也不能撒到女兒身上,於是又緩緩地說:“六年前,你娘剛剛生下你,滿月的那一天,我和她去賣桑弓箕箙,實在是生活所迫呀!把你寄在朋友家,豈料我夫妻剛剛進城,一群士兵、胥役就像餓虎一樣向我們撲來!我一看情況不妙,手執桑弓格倒幾人,乘勢轉身就跑,可憐你母親身小力單,沒能逃脫,被他們抓住,傍晚我去打聽,就聽說被斬於市……可憐哪!隻因你年歲太小,一直未曾提起……”

女兒聽到此處,痛哭失聲,問道:“他們憑什麼要殺我娘親啊……”

農夫:“我也不曉得,而且至今不明白,至今不明啊……”

從此之後,此女更加不苟言笑,沉默少語。天有不測風雲,十歲時,憑空又起一場風波……

這一天,從京都來了一個客商,據稱與農夫祖上曾經是世交,隻是當年便已棄農經商,成了富賈。至其父輩時,不善經營,連年虧蝕。厲王年間,苛損雜稅,不堪重負,生意更加敗落。如今隻是小本買賣,走南闖北,糊口而已。既然二人祖上曾為世交,相見免不了一陣寒暄,請到家中一敘。

商人一見女孩,便大吃一驚,忙問:“兄台何時有個如此可愛的小女?”

農夫一笑:“慚愧,拙荊下世,就隻留下此女了。”

“今年歲幾何?”

“剛剛十歲。”

“十歲?哎呀呀,十歲,倒叫在下想起一件事情來了。”

“請講。”

“十年前,在下曾向宮中送進一些胭脂、水粉、女紅,那時聽說宮中有一老宮女,未婚而孕,產下一女,害怕宣王怪罪,悄悄送出宮去,不知扔在何處,至今下落不明。”

農夫驚道:“竟有這等事?王宮之中除了天子,皇親,哪來一個真正的男人?生了娃兒,自然不天子之後,也是皇親一脈,豈能扔出京城的?”

商人歎了口氣,說:“唉,這個事我也說不清楚。反正那老宮女是沒有沾過身的,隻是傳說她早年踩了什麼龍嫠而孕,懷胎四十年才產下一個女嬰。王後以為是不祥之物,悄然毒死了老宮女,把女嬰棄之於清水河……”

農夫聽到這裏,忙叫:“怪了,怪了!老兄定是憑空杜撰的,這天下哪有不婚而育,懷孕四十年才生產的怪事?”

“其實,我也不信。不過話說回來,有位哲人說:‘國之將興,必有祥瑞;國之將亡,必有怪異。’我看這周室,恐怕也是要長不了囉!多年來總是怪事不斷呢!”

農夫忙道:“兄台說話,莫忘了牆外有耳。”

商人笑道:“正是,正是……”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十分投機,偏巧這些話語叫女兒聽了個一清二楚,口中不說,心下頓生諸多疑念,免不了七思八想,疑到了自己頭上,從此留下心結,更加不苟言笑。

轉眼間女孩已是十六歲了,真是出落的一個大美女,農夫視若掌上明珠,一心要高攀桂枝,可惜農家小戶,難入高門,也就難提婚嫁之事。

褒珦之子洪德,始終未得救父之策,轉眼已是三年,眼看父親身陷囹獄,日夜盼歸,就是無法去救,心下甚是焦急。

有一天,洪德清收債款,偶然來到農夫所在的地方,正從農夫家前而過,突然眼前一亮!那門前分明立著一個絕代佳人!身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亭亭玉立,如出水的芙蓉。肌膚如粉雕玉琢,麵容如桃花盛開,白中透紅。一雙大眼猶如一泓春水,碧波蕩漾,清澈如鏡。櫻桃小口晶瑩紅潤,惹人心動!把個洪德看得呆了。心想:不知誰家女兒,有此絕色,這可是個難得的寶物!

洪德正看得傻癡癡地入了迷,農夫卻從田間歸來,見門前站著個人,傻傻地望著自家門前,便走上前來,喝道:“哪來的鳥人,站在我家門前,想幹什麼?”

洪德一驚!方才醒悟自己失態,忙說:“在下褒珦之子洪德,偶然路過此地,多有冒犯,望乞恕罪!”

農夫忙說:“原來是公子,失禮了!不知因何事到此?”

洪德:“在下收賬路過此地,想討杯水喝。”

農夫:“如此,請家中敘話。”

二人進得屋內,女兒倒過茶水,退出屋外。

洪德忙問:“請問老丈,剛才這位姑娘,是老丈何人?”

“草民的女兒。”

“芳齡幾何?”

“已十七歲了。”

“可曾許字人家?”

“山野之民,尚待字閨中。”

洪德心下猛然一動!歎道: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若把此女獻給幽王,豈不救下了老父?當年父親為諫選美而獲罪,今送美人以贖前衍,而況幽王至今未選得美色,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豈不正中下懷,父便可救了。想到這裏,連忙開口說:“老丈,在下有一段良緣,可保你終生富貴,女兒一生榮華,不知老丈可願?”

農夫:“難道公子看中小女不成?”

洪德:“不敢,不敢!令千金絕代佳色,傾國傾城,豈是在下一個小小的領主可以消受得的?”

“如此說來,公子所指何人?”

“當今天子呀!”

農夫一驚:“你說的是當今天子?”

“正是。目下天子正在選美,正是入宮大好之機!”

農夫立即回道:“不行。”

洪德忙問:“何以不行?”

農夫:“如今朝廷的官都不是好東西!當年無緣無故殺了我妻,我也險些送命,我不能把女兒嫁給這些仇人!”

“老伯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天子臣民。要想治一個人的罪都在那官府的一句話。平民百姓又能如何呢?”

“女兒是我自己的,就是不嫁給這些人,他們又能何如呢?”

“若是晚輩相求,又當如何呢?”

“你又何必求我?”

“老伯隻知當年妻子被殺,可知在下老父被囚!在下為了救父,不得不如此而作!”

“你父親是個上大夫,不是官做的好好的麼?”

“就是因勸諫幽王要以天下社稷為重,才被關進大牢,今已三年了!”

“如此說來,你父也算得是個好官了”。

“老伯可曾應允?”

“救你父親是你自己的事,與小民不相幹。”

“老伯難道不想也做個領主?”

“此話怎講?”

洪德見他心有所動,乘機說:“老伯如若應允,便是我褒氏再造,在下為老伯劃出一片采邑,撥給一批農奴,從此便可安享富貴,不必田間勞作了!何況他日還會受到王封……”

農夫果然心動,默然良久,才又說:“既便如此,老夫也不會答應。”

洪德:“這又是為何呢?”

農夫:“這是我女兒的終生大事,須她親允才行呀!”

洪德愣在那裏,不知所雲。

猛然,一個聲音傳來:“父親,你就應了公子,女兒願去!”

農夫驚叫一聲:我兒……

……

幽王越來越感到百事都不順心。

自登王位,就想立威於諸侯,敕命諸侯必須年年納貢,歲歲來朝,但真正朝貢者寥寥無幾,許多人都沒把他放在眼中,特別是荊楚,數十年不貢苞匭菁茅,朝廷祭祀,無濾酒之器,派使者前去責備荊主,反被羞辱一番,狼狽而歸。本想禦駕親征,卻山高路遠,不願受那鞍馬之勞,一心隻想圖個安逸快活。

可是,看看這後宮嬪妃,一個個粗頭俗臉,尖嘴猴腮,沒一個看得上眼。下旨選美,三年也沒選得一個稱心之人。由不得他心煩意亂,又惱怒在心。

當日早朝,幽王又對群臣大罵一通,什麼辦事不力,庸碌無為,三心二意,陽奉陰違等等一大堆責備之語,罵得群臣啞口無言,唯唯諾諾,還不解氣,恨不得斬首一二,以儆效尤。

正當他指手畫腳,唾沫四濺之時,內臣奏曰:“啟奏陛下,褒國大夫褒珦之子洪德,求見陛下!”

他不耐煩地喝道:“不見!”

內臣走近身來,悄身道:“洪德獻美人來了!”

幽王一聽,即刻換下笑臉,說:“宣。”

洪德立即叩拜丹墀。

幽王:“洪德,不在褒地理民,見朕何事?”

洪德:“特為家父請罪。”

幽王:“替父請罪?你拿啥能給你父請罪?”

洪德:“啟奏陛下,家父為選美一事獲罪陛下,微臣甚感不安,遍訪天下美女,欲獻陛下,贖父之罪。今終於訪得一絕代佳人,取名褒姒,獻給陛下,為主上解憂。”

幽王微微一笑:“難得爾有此忠心,帶上殿來,讓寡人過目。”

洪德:“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