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三鳥下儲胥,一覺鈞天夢不如。爭那白頭方士到,茂陵紅葉已蕭疏。
——[唐]崔塗《讀漢武內傳》
漢初儒學興
前202年二月,劉邦於定陶(今山東曹縣北)附近的汜水之南即皇帝位,是為漢高祖,定國號為“漢”,史稱“西漢”。同年五月,遷都長安(今陝西西安)。由此,在秦王朝滅亡五年之後,又出現了一個統一的西漢王朝。
西漢初期,劉邦基本上沿襲了秦朝的舊例,就是人們通常所語“漢承秦製”。在皇帝之下,設立了丞相、太尉、禦史大夫,分別掌管政務、軍事和監察,稱之為“三公”。於三公之下,設有掌管國家軍政和宮廷事務的“九卿”。於地方行政機構中,除了沿襲秦朝的郡縣製度外,還通過分封諸侯王,形成郡國交錯的局麵。縣以下的基層組織仍是鄉、裏二級製。同時,西漢還建立了比秦朝更加完備強大的軍事體係。於中央設置南軍和北軍,作為守衛皇宮和京師的常備軍,在地方上設有經過一定訓練的預備軍。這樣,西漢王朝就有了比較強大的軍事體係。盡管劉邦等人從上到下建立了一整套完備的體製,彌補了秦王朝體製上的一些不足,但他們也深深地意識到,僅憑這些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從意識形態方麵加強建設,否則,一個政權是不會長久的。
劉邦是一位起於小吏的草頭天子,而漢初的大臣又大多來自於楚地,且多為屠狗賣繒之輩,並沒有多少文化知識,也就是說他們對於儒學等一切學說並沒有多少了解和興趣。因此,一些跟隨在劉邦身邊的儒生們不得不謹小慎微。
陸賈一直跟隨劉邦南征北戰,他在劉邦麵前談《書》說《詩》時,經常遭到劉邦的責罵。還有叔孫通,他在歸附劉邦後,穿著儒生服裝朝見,劉邦也十分反感。叔孫通隻好脫去儒服,穿上短衣,打扮成楚人的樣子。劉邦開始對儒生的態度十分惡劣,據《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記載,凡有儒生前來拜見,劉邦就會把儒生的帽子摘下來當便盆。在當時,如果真把一個人的帽子摘下來如此做,那就是對一個人人格的侮辱,是任何人也無法忍受的。而且劉邦在與別人談話之時,常常市井穢語滿口,完全是一副流氓無賴的形象。他即位稱帝之初,對儒家的《詩》、《書》等典籍沒有絲毫興趣,也就是說他對儒家典籍的教化作用一無所知。
可是,到了後來,劉邦卻與先前判若兩人。據《全漢文》卷一記載,他在《敕太子書》中這樣說:我生當亂世,正值秦朝禁學,自己也認為讀書無益,但自從我稱帝以來,常常思考這一問題,其實讀書能夠使人知道作者之意圖,“追思昔所行,多不是”。後來,劉邦在路過魯地時,還“以太牢祠孔子”,對孔子和儒學的態度發生了根本的轉變。
劉邦對孔子和儒學由最初的謾罵、鄙視轉變為敬重、尊崇,主要是當時殘破的社會現實所迫。漢初,經濟極其凋敝,政治混亂,民怨沸騰。新興的西漢王朝不得不思考如何建立自己的統治秩序,改變當時的殘破局麵,正視這突如其來的國家學說的空缺。當戰爭的煙塵散盡之後,他們首先思索的是秦朝二世而亡的教訓。有的思想家一針見血地指出:用刑太急、仁義不施、不知教化是導致強秦迅速滅亡的重要原因。他們試圖用儒家的禮儀建立漢朝的統治秩序。
而直接引導劉邦轉變態度的是叔孫通、陸賈等漢初儒生。《漢書·高帝紀》記載:當劉漢天下初定之時,高祖(即劉邦)命令蕭何編次法規律令、韓信重新申明軍紀,命令張蒼製定章程、叔孫通創製禮儀,同時還命令陸賈撰寫《新語》一書。我們從上麵幾項可知,律令、軍法、章程都是一些具體的政治製度,而叔孫通創製的禮儀和陸賈所造“述存亡之征”的《新語》一書,應該說是屬於意識形態領域的建設。
有人說“漢代重儒,開自陸生也”,是有其道理的。這主要是從陸賈撰著《新語》一書而言的。
據史料記載:陸賈因為在劉邦麵前常常稱說《詩》、《書》而受到劉邦的責備和辱罵,但陸賈依然忠心耿耿,不改變自己的態度和想法。但他改變了以前的方式,不再直接在劉邦麵前稱說《詩》、《書》,而是向劉邦說明,騎在馬上可以打天下,卻不能騎在馬上治理天下,並撰寫了《新語》十二篇,以說明古今國家的成敗原因。陸賈當時“每奏一篇,高帝未嚐不稱善,左右呼萬歲”。
從陸賈的《新語》看,他是一個厚今論者,他也反對“淡於所見,甘於所聞”,反對泥古、尊古的偶像崇拜與保守,主張“製事者因其則,服藥者因其良。書不必起仲尼之門,藥不必出扁鵲之方。合之者善,可以為法,因世而權行”。他認為行事應該注重實效,至於是否出於古道並無多大關係。這種崇尚現實、順應時勢的思想傾向頗合漢初君臣的口味,故而深受他們的歡迎。
正因為劉邦等人注重實際問題的解決,他們在探索和選擇封建統治的指導思想過程中,才更加歡迎實證性的學說。因此,由被司馬遷稱為“漢家儒宗”的叔孫通製訂漢代朝儀,可能對劉邦的刺激會更大一些。我們現在讀《史記》和《漢書》中叔孫通的傳記,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精通“時變”,審時度勢,能在秦漢之際的動蕩歲月中進退自如,遊刃有餘。雖然他多次易主,似乎給人一種不好的印象。秦朝時,他是一位“待詔博士”,侍奉秦朝。陳勝、吳廣起義時,秦二世召集在鹹陽的博士、儒生三十餘人詢問對策,由於他們的回答不符合秦二世的心願,以至於有的儒生被交給執法的官吏問罪。叔孫通則不然,他故意迎合秦二世,以尋求機會逃離虎口。他脫身後,前往薛地。當時,薛已經降楚,等到項梁去薛時,叔孫通就跟隨了他。後來,項梁在定陶戰死,叔孫通就跟隨了楚懷王。漢高帝二年(前204),漢王劉邦率領五個諸侯的軍隊攻入彭城,叔孫通又投降了漢王。漢王失敗西撤,他權衡利弊終於跟定了漢軍。在秦末漢初的動蕩歲月中,叔孫通幾次易主,實際上他是在選擇可事之君。
叔孫通跟隨劉邦後,仍然不忘靈活多變,去就取舍“與時變化”。劉邦是楚人,開始時很討厭儒生,於是,叔孫通便著楚人裝束。叔孫通投降劉邦時,跟隨的弟子有一百多人,然而他不曾推薦過別人,卻專門對原先那些盜夥中的強徒加以推薦。弟子們都偷偷地罵他:服侍先生這麼多年,又跟隨他投降了漢王,如今他不推薦我們,卻一味地推薦那些大強盜,這是什麼道理呢?叔孫通聽到後,對他們說:漢王正冒著矢石爭奪天下,你們難道能夠戰鬥嗎?弟子們無言以對,認為他的話很有道理。後來,戰爭平息,劉邦取得了天下,叔孫通也有了地位,被任命為博士,稱稷嗣君。跟隨叔孫通的儒生也都做了郎官,他們高興地稱叔孫通“知當世之要務”。
叔孫通是一介儒生,但他懂得順應曆史潮流,隨時勢而變化,他把“不知時變”的儒生稱為“鄙儒”。秦漢時期已與春秋戰國時期不同,如孔子所處時代,列國林立,他可以像“擇木之鳥”那樣在列國之中進行選擇。而到了秦漢之時,多元的世界歸於一統,此時隻有一棵參天的皇權大樹,再無選擇的餘地,因此,如果再像孔子那樣“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意味著根本沒有機會被錄用。何況像孔子、孟子那樣的儒學大師,在當時那種多樹林立的情況下,仍然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棲身之所,一生淒淒惶惶,到處奔走。叔孫通顯然也是在尋找可棲之樹,他幾經選擇,終於歸從了即將取得天下的劉邦。後來,他極力尋找儒家與皇權的結合點,以求儒學和儒生受到重視。應該說,如果沒有叔孫通等人的“變通”或“圓通”,儒家將永遠擺脫不了孔子那種“喪家之犬”的命運,儒學成為官學更無從談起。
作為儒生,叔孫通對儒學有著深刻的認識,他曾經對劉邦說:儒家學者,實在難以同您一起攻城略地,但能夠同您一起守住天下。此可謂對儒學與社會政治關係的高度概括。當群雄競力,以勇武相尚之時,儒學很難找到用武之地;而社會一旦安定,儒學便可發揮其協調社會關係的功能。對於儒學“難於進取”的特點,春秋戰國時期的曆史已經有了具體的說明,而統一的秦王朝卻沒有也沒來得及驗證儒學“可與守成”的特點。等到漢朝“已並天下”之後,叔孫通便開始了用儒學為漢家“守成”的努力。
前202年,諸侯們在定陶一同擁立劉邦做了皇帝。當時,儀法混亂,上升到統治階層的劉邦群臣熱衷於爭功論賞,有的甚至於在酒醉後亂打亂鬧,以劍擊柱,混亂的朝儀令劉邦這位新君不知所措,大傷腦筋。而叔孫通看準了機會,在劉邦感到越來越厭煩的時候,他請求到魯地征求儒生,與他的弟子們共起朝儀。劉邦當時還不怎麼相信,便隨意說:你可以試一試,但並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叔孫通等參照秦儀,采古禮,製漢儀。兩年之後,長樂宮成,行儀於朝,“自諸侯以下莫不震恐肅敬”,“無敢歡嘩失禮者”。當禮儀在朝廷上演示之後,劉邦才由衷地感到“為皇帝之貴也”。這件事對劉邦震動很大,他由此明白了儒生的用處,開始尊重儒生和孔子了。
到了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劉邦率大軍親征英布班師回朝經過魯地時,到孔廟祭祀了孔子,開了曆代皇帝親到曲阜祭祀孔子的先河。劉邦親自祭祀孔子之後,諸侯卿相到魯為官,常常拜謁孔廟後才走馬上任。為了更好地奉祀孔子,並表示對孔子後裔的優渥,劉邦又封孔子的九世孫孔騰為“奉祀君”,專司祀孔之事。
叔孫通受到重用,對儒學地位的提高十分有利。叔孫通進位太常,“賜金五百斤”,連他的弟子也都得到重用,進入到了漢朝的統治階層中。兩年以後,叔孫通為太子太傅,輔佐和教導一國儲君。劉邦死後,惠帝即位,遂廢“挾書之律”,民間開始有了儒家經典的傳授,此為文、景之後漸開獻書之路、搜求舊典古籍的先聲。惠帝時,叔孫通又為太常,定宗廟儀法,“及稍定漢儀法,皆叔孫生為太常所論著也”。須知,儒家極重禮樂儀法,而叔孫通製訂的這些儀法,則一直在漢代施行著。
漢代是“以孝治天下”的,作為一個社會的道德觀念,“孝”對於漢代社會影響很大。漢人認為,能孝者“善繼人之誌,善述人之事”。漢初不僅設孝弟力田之科,而且自惠帝以下的漢朝皇帝都以“孝”為諡,如孝惠、孝文、孝景、孝武、孝昭等等。《漢書·霍光傳》記漢人之言曰:“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常有天下。”這代表了西漢時期人們的普遍看法。還有儒家的《孝經》一書在漢代受到了特別的器重,人們不僅把它看成是“三才之經緯,五行之綱紀”,而且認為它是儒家“六藝之總會”。東漢更是“使天下誦《孝經》”,社會上出現了不少以誦習《孝經》而成為孝子和以《孝經》進行教化的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