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件事情突然都成為事實,我懷疑地球的轉速加快了。回想起第一次跟台灣作家戲劇性地見麵,就像發生在昨天。
九年前,我去東京參加國際筆會。臨行前聽說台灣作家也去參加,我挺緊張。既不知該與他們怎樣相處,又很想和他們見麵交談,為我關切的兩件事尋找答案。
一件是私事,我太太兄弟姐妹之間,起名按舞字排行,下綴一個動物名。她叫舞燕,妹妹叫舞鳳、舞鸞,哥哥叫舞鷹。這一年大陸某雜誌發表一幅台灣畫家的油畫,署名是“韓舞麟”。同事指著這名字跟內子開玩笑說:“這是你哥哥吧!你不是隱瞞了台灣關係吧?”文化大革命期間,有親屬在台灣者,有說不清的麻煩。她一聽嚇得連連搖頭說:“無冤無仇,這玩笑可開不得。”回家後她把此事講給家人聽,我嶽母聽了大驚。悄悄說:“你是有個堂兄叫舞麟呀!抗戰時二叔與你爸一同離家,途中失散,多年沒有消息。也許他們真到了台灣吧?”她就叫我見到台灣作家時打聽一下。
另一件事就帶點公事的味道了。七十年代末我寫了篇叫《尋訪畫兒韓》。不久評獎,取得了預選資格,後來卻又被撤掉了。打聽落榜原因,“傳說”有“抄襲之嫌”。我說抄襲之作敢登在《人民日報》上嗎?答曰,“抄的是台灣作品,大陸人沒機會看到,故存僥幸之心。”文化大革命中連偷聽海外廣播都要治罪,我把台灣作品抄來公開發表,這麻煩怕小不了。便深居簡出作聽候發落狀。不料此後倒再無人提起。我又找朋友打聽,朋友告訴我“經過研究,認為你這些年被監督勞動,不會有機會讀到台灣書刊。這題材帶有傳奇性,兩岸都是中國人,聽到相同的傳說,寫成撞車的作品也是可能的。不過為了省點麻煩,以不給獎為好……”我問是和誰的作品撞了車?那作品什麼名字,朋友說他也不知道。
這筆糊塗官司反引起我要讀台灣作品的興致。女作家韓秀來北京,聽我有此願望,送我一堆台灣,我才找到被我“抄襲”過的《紅絲鳳》。也才領略了林海音、陳映真、朱西寧、餘光中、洛夫等作家的風采。讀林海音的作品像聽姐姐講往事,陳映真又使我進入了一個既相似又陌生的環境,而朱西寧和司馬中原,頗有一見如故,似曾相識之感。最大的收獲是我不再為“抄襲之嫌”感到委屈,因為我發現兩岸作品,不論是內容上、寫法上、以至某種心態上,有“抄襲嫌疑”者,絕非唯我一家。一個祖宗的子孫,一個科班的徒弟,許多思維模式,觀念心態,措辭用語,甚至連弱點、毛病,也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為此,我願有機會和台灣同行見麵,增長一些對台灣文學的了解。但真的有機會見麵了,卻又緊張起來。甚至有種說不明白的顧慮。
到達東京後,東道主舉行盛大招待會,歡迎全體客人。我就趁機會找台灣同行。在一片西裝革履,歐衫美裙中,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蒙古人鼻子都一般高,皮膚一樣黃,要分辨出那一位來自台灣,得有點福爾摩斯的本事。正感絕望之際,遠處人影一閃,竟看到一件中國對襟小褂,在西裝堆裏鶴立雞群。這是台灣來客不會錯了,想前去打招呼卻又怕討沒趣,遲疑間就碰著了一位小姐後背,我忙用日語道歉,女士一笑,用標準國語說“甭客氣”。我聽了一楞,她又笑笑說:“我是華嚴。”久聞大名的華嚴就是這麼突然出現在麵前,兩岸作家就這麼開始交談了?我還有點轉不過勁來。她看出我的窘相,指著我胸前名牌打趣道:“您不必自我介紹,鄧先生,這寫著呢。”這時,穿對襟小褂的朋友正湊了過來。華嚴向我介紹說:“這是羅青。”羅青的詩和畫我在一位美國外交官家見過,印象極佳。我說:“老遠看到這身褲褂,就知道是中國人,沒想到你就是羅青。”華嚴說:“你在遠處鄧先生就看見了,我就站在他身邊,他卻目中無人。”說得三人都笑起來,這一笑,折磨我多天的疑慮和緊張就打消一半。
我跟羅青談得滿投緣,他約我第二天共進早餐。在餐桌上閑談起自己人之間的話題。羅青熱情真誠,沒有我那麼多疑慮,談到和大陸作家在海外相遇,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時,他很動情地說:“在外國人眼中我們都是中國人,多一點商量少一點誤解和爭吵不好嗎,何必叫外國人看笑話?”他叫我原諒他的直爽,其實正是他的直爽使我感動。回到房間,我和老作家柯靈談了我的看法:兩岸隔離太久,有點誤解難免,某些觀點不同也屬正常。但同胞之情高於歧見。應當以誠相待,求同存異,以和為貴。柯靈說:“我同意。大家見麵的機會難得,要互相多尊重。我們倆從自己作起好了。”
這天到金閣寺參觀,我正一個人順湖邊散步,後邊追上一個戴貝雷帽、叼著煙鬥的藝術家。他走近我身旁時問道:“你是鄧友梅先生吧?”我說:“是啊,您是……”他伸出手說:“我是王藍。羅青跟我談到了您。”我趕緊說:“我跟他打聽過你。我看過您畫的京劇人物,非常喜愛,跟關良是兩種風格。”他說:“謝謝。我看過名單上對您的介紹,原來您也是天津出生,咱們是老鄉!”我說:“是嗎,您什麼時候離開天津的?”他說:“上完中學走的,我是究真中學的學生。”我忘形地拉住他的手說:“有這麼巧的事!我也是究真的,我上附小,跟中學走一個大門……”他也感到意外,高興地又裝上一袋煙,並問我:“你抽不抽煙?”我說:“以前抽,現在忌了。”他聽完大笑:“沒錯,就咱們天津人管戒煙叫忌煙!外邊人想冒充都辦不到。”我倆聊得熱乎,把猜疑、禁忌全扔到了九霄雲外。到看歌舞伎時,我幹脆隨他坐在台灣作家中間,沒有初見麵時那股別扭勁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跟王藍談話引得我掉了淚。我問他:“你既是作家又是畫家,跟您打聽個人知道嗎?”他說:“誰?”我說:“台灣有位畫家叫韓舞麟嗎?”他說:“韓舞麟,還算是我的學生呢,羅青也認識他!”我問:“他的原籍是不是揚州人?”他說:“好像是的。”我問:“他父母都健在嗎?”他說:“全健在。對了,他家是揚州人,父親是位美術教員。母親是演員,現在還常常拍電視劇呢。”我壓低聲音說:“這麼說,他確是我的內堂兄了,你回台灣替我傳個話,他伯母一直惦記著二叔全家,要我打聽他們的地址。我嶽父叫韓北屏,是位詩人,已經不在了,嶽母還健在……”王藍聽了很動情。回過頭對羅青說:“鄧先生是韓舞麟的妹夫,一定把這話帶回去……”
大概是先天的血緣情分總重於後天觀念形態吧。隨著會議進行,兩岸作家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由隻點頭變為出聲寒暄,由應酬式的寒暄又變為較深入地談心。日本接待人員看在眼裏,接待方法就跟著變化。開始時每逢外出,他們都把兩岸作家分別請上兩輛車,唯恐碰到一起不便。後來卻專門騰出輛專車,笑嘻嘻招手說:“中國作家,都上這一輛車吧。”
分手那天,王藍來到我的房間,送我一本畫冊。我把《煙壺》送他作紀念。我問他:“如果我選一些您的作品在大陸發表,你不反對嗎?”他說:“當然可以,不過,不必說問過我吧。”他又一次對我說,見到舞麟會把他伯母一家的情形告訴他。
回北京後,我告訴嶽母二叔一家確實在台灣,二叔是教員,二嬸是演員,現在她還在拍電視劇。全家人聽了好幾天都處於喜悅興奮狀態中。
我把王藍的畫選出一組,送到雜誌發表,並且寫了一篇介紹。(但沒說這畫是怎樣得到,更沒說我倆見過麵。那時還沒這麼大膽)有一天,忽然有位長者找到我家,對我驗明正身後,便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問道:“你介紹的王藍是不是就是這個人?”我看了連說:“正是。”他說:“我是王藍的胞兄,在天津工作,看到文章,估計你見過了王藍,我來打聽一下他的近況……”輪到我說話時他是那樣神情專注,又用天津鄉音打聽我和王藍相會的細節,那種手足之親,關切之情令我難忘。
大概是從這開始,我對兩岸文學界交流熱心起來。凡這方麵有事找到我,搖旗呐喊也罷,站腳助威也行,都願盡一分炎黃子孫的責任。這一來也才知道自己遠非最先覺悟者,熱心此事的作家,兩岸都大有人在。在談到促進兩岸交流,加深了解,發揚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振興民族文化時,有時是很難分辨出誰來自海峽的那一側。
我終於要踏上美麗、親切的台島了。我知道在促成此行過程中,台灣的朋友、同行、兄弟姐妹付出了多少心血勞力。但我不想用“謝”字來衝淡同胞之情手足之義。我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幸運和自豪,因為世界終究還是按我們意誌變得更可親可愛了。
我隻想大喊一聲:“我高興自己是中國人!”
§§台灣的吃
近見報載,台灣食品業進軍大陸,打開市場,不僅到處可見“康師傅”、“八寶粥”,而且有了數家台灣餐館。這使我頗感興趣。
年初我去了一趟台灣,若問我參加什麼活動最多,我回答就一個字:吃!
中國人的愛吃,毫不受政治信仰的影響。兩岸在這一點上倒都保持了民族傳統。在大陸我常逃避應酬飯局。可到台灣後機會難得,盛情難卻,便全力以赴。有一晚我就吃了四頓晚飯外加兩次夜宵,幾個月節食的成績全部報廢,還差點得罪一位朋友。盛蘭京劇團團長,著名小生馬玉琪約我吃飯時,我再也騰不出時間也騰不開肚子了,他在遺憾之餘竟提出個條件:“那你得接受我個紅包,等你肚子空了自己吃去!來台灣一趟,連頓飯都不吃我的,算什麼朋友?”
接風吃,洗塵吃,開會吃,送行吃,親戚歡聚吃,朋友重逢吃……吃的結果,我得出個結論:要品嚐各菜係的味道,還得回大陸。台灣吃的是服務態度,環境氣氛,餐具排場。
大陸一些大酒店的烹調,也已走向“公式化”、“官中活”。但究竟四川菜還帶點四川味道,山東菜還有點山東色彩。而台灣的川菜館也好,魯菜館也好,都被改造創新得成了新品種:四川菜不加麻辣,單放一盤辣椒油由客人自便;山東菜加糖而甜淡,江蘇菜油大而味厚。兩位朋友請我上“京兆尹”,“京兆尹”是台灣著名的北京小吃店,一看菜單,豌豆黃,芸豆卷,艾窩窩,晶糕,奶酪……幾乎“仿膳”有的小吃都有,我要一盤晶糕,端上來一看近黑色,咬一口是草莓味。一打聽原來台灣不出山楂,原料就用的代用品!過一會又端上來一盤下邊墊著銀色鋁箔,上邊點著大紅棗的白色點心,我問:“這是什麼?”服務小姐笑道:“這就是北京的艾窩窩呀!”
盡管如此,每到飯口,所有飯館卻都座無虛席。
我問朋友,台灣這麼愛吃,經濟這幾年又很發展,怎麼在別的方麵繼承傳統文化頗有成績,唯獨在烹調技術上沒大起色?
他們說:“台灣有錢,可是沒有人材,人們到各省風味的店裏來帶有懷鄉心態,味道倒是其次的了。”說完他又給我舉了個例子,台灣某京劇戲校,每年經費是北京戲校經費的四十倍。可是它隻有二十來位教師,而北京戲校聽說有二百位教師!光有錢沒人不行,兩岸要是在這方麵也來個互補,中國人的福氣可就大多了。
台灣也有好吃的東西,那得上小食攤,大排檔去找。
我到台北有名的華西街去逛夜市,在那裏吃到了地道的台灣小吃,華西街大概類似北京的老天橋,有耍把式賣大力丸的、有舉著杠子賣膏藥的、有賣各種從大陸運來的假古董和工藝品水貨的。以上的這些都有假冒偽劣之嫌,唯獨賣小吃的貨真價實。賣蛇羹迎街擺一張桌子,桌上就放著兩條活蛇,一個站在桌旁用鐵針釺挑逗那兩條蛇,您要吃指定一條,現殺現燉,殺的時候還用碗接下鮮血來摻進酒中請您“立即進補”。賣甲魚湯的則是一條壯漢,像健美運動員似的露著兩膀子肌肉,指著一盆活甲魚發表演講,連大陸馬家軍取得體育成績都成為其演講內容,說是鱉這東西給咱們運動員作過貢獻,其效能經過考驗。
園環則有便宜可口的“蠔仔煎”、“炒生螺”、“醉蝦”之類海鮮。在台中隻吃到有名的“台中肉圓”,沒嚐“當歸雞”是什麼味,因為我想大概跟香港廣東的藥膳差不多。在台南也上夜市閑逛,老遠看到霓虹燈大招牌,上寫“棺材板”三個紅色大字。心想:“不管怎麼說,棺材板這東西總是不大吉利的商品吧,怎麼也到消閑夜市來賣,而且廣告做得這麼大?”走近一看,竟是一種油炸麵包,裏邊加了餡!不過那麵包確實切成長方形,上邊還加了個蓋,與棺材頗為形似。朋友勸我嚐一嚐,我猶豫再三,雖然覺得有點別扭,還是下決心嚐了一塊,竟意外的好吃。這些東西,在大陸從沒見過,無法比較,也不知它現在與以前有沒什麼不同。所以我覺得滿意,認為它們才代表台灣的飲食文化,烹調風格。
由大陸帶傳到台灣去的吃食也有保持住原有特色的,有兩樣東西不僅沒變味,我認為比大陸現在的產品還地道。一是山東大鍋餅,一是蘇州“采芝齋”小食品。山東人做鍋餅要往裏邊嗆幹麵,就是把和好的麵攤在案板上往裏摻大量生麵粉,這是力氣活,用手是幹不來的。必須案板上放個杠子,一頭插進牆上的鐵環裏,一頭坐上個大小夥子,坐在杠子頭上用全身力量往下壓!邊壓邊移動,來回要壓幾十遍,才能把麵和勻。這種活費人工,卻沒多大利潤,前些年在大陸已沒人經營。偶爾有賣的,也經過了“技術革新”。革新辦法不是減化加工就是增加水分。其實你糊弄它它也糊弄你,做出來再不是那個味道。台灣做這生意的全是山東老兵。老兵沒多少文化,可有的是力氣,選擇別的職業有困難,而做這個則是一絕。台灣山東人不少,做出來就有人買,吃的就是那個家鄉味。他們不敢革新,怕丟了主顧。結果倒是保存了地道原來風味。“采芝齋”的瓜子、糖果也仍是老蘇州小食品的味道,它為什麼沒變化,我就不知道了。當然還有些食品是想變味也變不了的。我在台灣碰到山東老鄉賣烤白薯。盡管有台胞還習慣用日語管這叫“牙克依依毛”,那味道跟大陸的烤白薯絕沒什麼兩樣。
台灣的食品經營倒是有個特別的長處,就是“先嚐後買”。大陸也有的東西“先嚐後買”,比如有的地方賣糖果,有的個體戶賣葡萄,賣棗兒。品種既少,嚐了不買其臉色又不大好看。台灣卻不受品種的限製,而且嚴守和氣生財的原則。賣烤魚幹可嚐,賣醬牛肉可嚐,連賣茶湯,賣涼粉,賣八寶粥的也預備幾個小碗,專供品嚐用。我去台南,進入市區之前照例要先洗車,汽車洗澡的工夫我就去參觀路邊的食品市場。來到一個攤前,想弄清他賣的是茶湯還是藕粉,剛站住腳,那老板娘就笑,拿過碗來對我說:“我衝一點您先嚐嚐,對口味再買,不要買了不愛喝。”她剛衝好,我們的車洗完開來了。我連忙道歉。那老板娘卻說:“沒關係,差點耽誤你上車,不好意思。下次來再嚐。”我想若在大陸,倒是會弄得我不好意思的。
“康師傅”、“八寶粥”都很好吃,能進入大陸是好事。但兩岸若想“吃文化”的交流更深一些,不妨在兩件事上再多作點努力。一是把大陸真正地道的各菜係烹調送到台灣去,叫台灣人嚐嚐真正的地方風味;二是把台灣食品業的敬業精神,禮貌服務引到大陸來。這樣的互補,對整個中華民族都有利。都是中國人,即使全盤照搬,也不發生崇洋媚外問題。
§§和老索相處的日子
報上說哈裏遜·索爾茲伯裏去世了。美國發出新聞說他的生命結束在汽車上,在從康涅狄格去紐約的途中。我馬上想起了新英格蘭那個與他同名,叫“索爾茲伯裏”的小鎮,想起從那裏到紐約的高速公路。五年前他開車走這條路,把我送往紐約。
我很悲痛,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哈裏遜·索爾茲伯裏因為二戰中與蘇聯軍民共守在斯大林格勒,連續發出蘇聯戰場的消息而世界聞名,得過很權威的普利策獎。任過作家協會主席。他跟斯諾是朋友,斯諾早就建議他到中國采訪,向他介紹過中國共產黨的鬥爭情況。由於種種原因,他直到年近八十才終於來到中國。他為紅軍長征的事跡所感動,便帶著心髒起搏器,沿中國紅軍長征的路線艱苦采訪了一路,在中國、在海外采訪了上百名與長征有關的、各方麵的人物。書印出來時已過了八十大關。在中國,這個年紀的作者多半會用從容的方式“發揮餘熱”。他卻像年輕人那樣又作起寫“新長征”的準備。與此同時,他與卡曾斯、裏斯等專家學者,積極為開創中美作家定期對話熱心奔走。在馮牧、王蒙等合作下,1984年這個願望終於實現,此後數年間連續舉行多次。按年紀按成就按家產,他已算誌得意滿的人了。仍如此拚搏,是他把工作看成個人的存在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