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忙雜記”一開篇,提到一位親戚幫人放電影,軋掉了半個手指頭。此事所以不忘,是因為我沾了他愛好電影的光,我最早看的兩次電影,都是他帶我去的。
頭一次去的那個影院,就是他付出過鮮血代價的地方。叫什麼影院,在哪條街上,我都說不上來。隻知道在三義莊附近。第一次大戰前那裏是“德租界”,一次大戰德國敗了,中國參加了戰勝國一邊,戰後就收回租界。那地方改叫“特一區”。若稱全名是“天津特別市特別第一區”。因叫著挺拗嘴,所以反而記住沒忘。在我記憶中,天津的租界中最窮、最不像租界的地方就是這個德租界,怪不得被中國收了回來。
第一次看的影片是《火燒紅蓮寺》,電影既是無聲的,中間就要打字幕。打字幕卻不用幻燈機,也不朝正麵牆上固定地方打。而是把寫好墨筆字的玻璃板放在個大手電筒前邊,由一個人舉著朝頭頂天花板上照。並且沒有準地方。上句話打在左前方屋頂,下句話就許打到後腦勺那邊去。這對打電筒的人雖然方便,看電影的就辛苦了。所以看電影的人一邊眼睛盯著銀幕,一邊還要搖頭晃腦,看滿房頂上的字幕。雖然對增進健康大有益處,對欣賞藝術卻不大方便。好在那時的觀眾多是初接觸電影,以為看電影就得是這個樣子,倒沒見有人提出抗議。我年紀小,不被劇情吸引,倒對這變魔術似的字幕很感興趣。雖然認不得寫的是些什麼,隻見鬥大的字滿屋頂亂飛,滿影院的人都跟著搖頭晃腦,既感到好奇又覺得好玩,簡直樂不可支。
第二次則是他和他的兩個朋友帶我去一家大影院看《姊妹花》。他們是胡蝶的崇拜者,也就是現在所謂的“追星族”。每有胡蝶主演的片子上演,他們都結伴去看,回來後還要議論一整天。這很有點新潮派的味道,因之遭到他父親申斥,並禁止他再去看胡蝶的電影。他便拿我作掩護,說是帶我上街玩,其實與他的朋友們會合後,就去了電影院。這電影雖然也是無聲的,但字幕卻不滿天飛,而是固定打在銀幕旁的牆壁上,既沒了看屋頂上飛字的樂趣,我對那哭哭啼啼的電影又覺得無聊,便吵著要回家,為了不讓我搗亂,他給我個特權:“想吃什麼給你買什麼。”條件如此寬厚,我再不愛看電影也不堅持回家了。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我一生總犯錯誤,大概因為從那時起便受了資產階級思想影響。
讀者或許不明白,在電影院裏怎能“想吃什麼買什麼”呢?這得作點注解。那時電影院裏是有女招待的。女招待除去在你麵前的椅背上掛個鐵絲彎的茶杯架,為你供應茶水外,還隨時用盤子端了糖果之類來叫賣。多是較高檔的食品。自有了那許諾之後,她們一來我就要買,我一買她們來得更勤。最後那親戚隻好跟女士商量:“我包圓得了,您把它包好我散場時帶走,您就別來零碎踹了,照這樣我電影看不踏實,孩子的肚子也受不住。”
那位女士倒也合作。扭身走開,過了會兒把一包用繩捆好的糖果送了過來,並對我那親戚說:“我不要價了,這算是賣剩下的貨底,您看著給。”那親戚合計了一下,掏出幾張票子送上去。女招待點了點,居然送回兩張來說:“用不了這麼多,那兩包糖豆算我送孩子的。交個朋友嘛。”
那時天津人有句順口溜:
“女招待,真不壞,要五毛給一塊。”孩子們心中,女招待全是些魔鬼般的壞人。這次親眼見到女招待,得到的印象卻與那順口溜不同。覺得她們也是很通情達理,並且對小孩滿友好的人。從此我便不再對女招待存有恐怖之感。年紀大些後,讀了劉雲若先生的《舊巷斜陽》,對那階層人才有了些真正的了解,便對這些人同情多於反感。
到今天為止,劉雲若先生的著作,還是我看到過的唯一以女招待為主角,並且以同情眼光看待她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