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開始,我和願堅也有話說了,並且發現他的長處很多,比如,我唱歌跑調,他不跑,到了駐地看房子,借鋪草他動作比我麻利。小組會上我把這些優點提出來並表示願意向他學習,他卻說:“你的優點更多,在業務上我要向你學的多了,這麼小就能寫劇本啦,我多久能學會?”終於我和他也成了朋友,過了許多年後,有次在北京我和他談起那時的事來,他說:“那時你說你要寫劇本,我們就都依你,你寫的我看了,算個啥玩意呀,俺就裝胡塗,不打擊你的情緒就是了,就你自己認真當回子事。”說完我們大笑,我才覺得願堅當時最大的優點是比我成熟。

後來我們回到了野戰軍政治部。在整個解放戰爭期間,和願堅他們還經常有碰麵機會。1947年劉鄧部隊從大別山轉戰到河南,我們曾一起到豫西一帶去慰問。受到劉鄧首長的鼓勵,洛陽戰役,開封戰役,我們都在同一條戰線上作宣傳工作。渡江之後,我們在南京,他們進了浙江,見麵少了,後來我調整到北京,並且離開了部隊,就沒再見過他。1954年再見到時,他已在總政文化部編《紅旗飄飄》了,我覺得那是件很繁雜,很辛苦,甚至有點枯燥的工作,可是他幹得任勞任怨,而且接二連三看到他的《七根火柴》《黨費》等作品發表出來,思想性藝術性在當時都算得上革命曆史題材的頂峰作品。我著實為他高興,也有些納悶,願堅平日拘謹理智,他的作品怎麼這樣感情豐富,這麼生動活潑,這麼有靈氣,這裏有什麼秘密?另外他又是什麼時候學會寫作,並把文字功底打得這麼紮實的呢?我們從小當兵,上學的機會都不多,我隻上過4年小學,願堅比我多些,但也有限,他當分隊長時不過17、8歲,已經有好幾年軍齡了,他能比我多上幾天學呢?在戰爭時期我自學文化和寫作,發了幾篇稿子,就自我膨漲,到處張揚,現在才知道人家王願堅悶聲不響埋頭苦幹,比我有出息多了,這對我實在是個教訓。從此對願堅我又多了幾分尊敬。這一段時間,我們常見麵,多半是在各種會上,也有時是在雙柵欄總政文化部的宿舍,每逢我稱讚他的作品和刻苦,他總是說自己不行,這時我已不認為他是“假積極”了,而是極佩服他這種謙虛的品德。他對我的創作不僅當麵給了許多鼓勵,在背後也曾為我某篇作品被誤解而替我辯白。

反右開始後,周揚同誌曾找文學界幾個年輕人談過一次話,關照一下大家,要嚴於律己,謹於言行,實際是愛護與保護的意思。我和願堅都被召去,那天很熱,所有的人都是短袖薄衫,唯獨願堅是全副軍裝,還紮著武裝帶。我說:“這個天你怎麼還穿這個?”他說:“部長召見,哪能隨便呢?”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打算寫一篇。聽周揚同誌談話後,想先放一放再說了,先整頓一下思想。沒想到從此一別就是20多年,因為我不久就成了右派,離開正常的生活軌道了。這20多年中我隻有兩次想起過他,一次是1958年反右傾時,他有篇作品被批了,說是他宣揚對資產階級人性論,我很奇怪,心想王願堅別的毛病有,可跟資產階級怕是很難沾邊吧?他幹嘛要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呢?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我不是連自己怎麼成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也沒想清楚嗎?再一次想起他是文化大革命時,又從油印的傳單上看見他的種種罪行了,這一次倒很容易就想明白了,我很為他擔心,因為我知道他是個謹慎小心,自製自尊的人,不像我這麼臉老皮厚,經打又經踹。我怕他想不開,受不住,心想如有機會見麵我要和他談談我對諸如此類事的看法,哪知我們再見麵已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了,這些已用不著再說,於是又和20.多年前一樣,說些創作打算和生活體會之類。

40多年,我和願堅就是這樣的淡淡的交往,見了麵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不見麵也很少找機會故意相會。從來沒親昵過也從來沒有疏遠過,平時相忘於江湖,裉節上又會互相想到,從病房走出來,我才感到失去了多麼難得的一個夥伴。

晤別的第二天,願堅走了。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寫作,這樣的離去,對人對己都可以交代了。舊朋雲散盡,餘也等輕塵。這條路大家都要走的,隻希望自己也能像願堅那樣有拚搏,有成績,對人對己都交代得過去。

§§難忘涼山明月

川人有諺雲:“清風雅雨建昌月”,建昌即今這涼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涼山的月色令人難以忘懷。涼山的人更難使我忘懷。

我懷念一個叫曲木阿呷的涼山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