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久,國民黨軍隊向山東解放區發起進攻,抗戰勝利後的短暫和平時期結束了。新四軍軍部文工團派出一個小分隊,到前線去作火線文藝工作,到達魯南前線後,陳毅軍長要我們下到八師部隊去,魯南八師是山東的主力軍,出過安保全、郭繼勝、陳金合、張明等著名的戰鬥英雄,而且鐵道遊擊隊的許多人就編在這個師裏,能到那裏去,大家那股高興勁絕不亞於今天有些人拿到出國簽證,雖然那是走向火線,走向危險。可就在我又喊又跳之際,卻又傳來個壞消息,說是前線危險艱苦,年紀太小去不得,要把我一個人留下來,我聽了後那股沮喪勁也不亞於今天有些人被外國領館拒絕簽證,雖然這是出於愛護。為此我去找戲劇股長丁世賢,就是現在的電影界名人丁嶠,我求他帶我去,他說要去也可以,但必須服從命令聽指揮,我滿口答應下來。他們就帶我到師部,到師部後丁嶠就把我寄存在師部宣傳隊,我已作出保證,無價錢可講,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下了團、營,自己到宣傳隊報到,宣傳隊把我分在一個分隊裏,分隊長正是王願堅。

和王願堅相處後,我反倒對他缺少好感了,他也不過17、8歲,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卻總是裝作一副大人相,說話麵帶笑容,口氣嚴肅正經,而且滿嘴政治術語,他自己軍風紀整齊,對別人也要求嚴格。那一陣沒有戰鬥,每天隻是出操、唱歌、排練節目,分隊長輪流值日管集合、作息這些雜事,每逢他值日,好像總愛挑大家點毛病,集合時哪一分隊慢了,誰的背包打的鬆了,隊伍解散前他還要批評兩句,我心裏就叫他“假積極”,我是從軍部來的,自認為是上級機關來的,應對我客氣點,他對我卻一視同仁,軍帽戴歪了,他會叫我扶正,綁腿散了,也要批評,雖然是笑著說:“小鄧同誌,你這個綁腿怎麼總像二大娘的腿帶子似的。”我心裏就不痛快。為了逃脫這類的管束,我提出來不參加他們的節目排練,我要寫劇本,他們也同意了。這樣除去出操、行軍、開會我和大家一起行動外,其餘時間我就蹲在屋內寫劇本,願堅偶而也進屋跟我聊幾句,拿起稿子看兩頁說:“真不簡單,你能寫出這麼多來,什麼時候寫完給大家讀讀,討論一下?”我答應著,但始終也沒讀過,因為我始終也沒寫完。就這樣,在這個宣傳隊裏我還是過得別別扭扭,也交了兩個朋友,但不是王願堅。一個是郭允泰,倒不是我崇拜明星,那時連郭允泰自己也不知道啥叫明星,他比我大兩歲,喜歡人稱他“老郭”,卻並不真以大人自居,跟我既說笑話,也發牢騷,行軍還一塊掉隊,掉了隊我們倆就湊在一塊胡扯,我覺得他以平等待我,於是引為同誌。還有一個是小丁,是個小姑娘,出身名門,是丁肇中的本家,是唯一比我還小的隊員,也是我唯一敢指揮又指揮得動的人。我那時還學畫畫,一有空就拿著紙筆找模特,可是誰也不肯叫我畫,我就找小丁,我說:“坐在那兒別動,等我畫完再起來,”盡管滿肚子不願意,她也不敢走開,所以我把她當作朋友。

現在想來,我在宣傳隊的別扭和對願堅不喜歡,除去我個人毛病之外,還由於兩個團體作風的不同。軍部文工團有不少從上海,濟南等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還有幾位在全國頗有名氣的大明星,比如與石輝搭檔的白文,演《秋海棠》出名的鄭重,洋戲可以演《前線》、《俄羅斯人》、大戲可演《雷雨》、《李闖王》,平日業務演習,基本功的訓練都較重視,藝術空氣較濃,作風上麼也多少有點浪漫勁頭。有人還有點個人癖好,比如我們的畫家彭彬,不論發了什麼軍裝,他自己一定要改一下,主要工程是把帽簷加長,領子放大。還有位潘今席,他怕背背包沉重,總是把被子的棉花拆去,打背包時用秫秸紮成架子,外邊包上被單,作成一個空殼。當然碰到開會時,別人坐在背包上他隻好蹲在地上,蹲久了就會假裝上廁所出去休息一會。這些我們隻覺得有趣,並不看成是缺點。這些人是我的偶像,我有意無意地模仿一二。到了師宣傳隊不行了,這裏是嚴格的軍事作風。我有些習慣就成了自由散漫、軍事觀念不強的缺點,我覺得人家對我要求過苛,其實人家還是格外客氣了的。我對願堅的不滿其實是誤會。

沒多久,這誤會意外地解決了。

開始了“宿北戰役”,頭一天出發,當夜就行軍120多華裏,從魯南一口氣走到了蘇北,走到80多裏時我的腿簡直就不像是長在我身上了。每邁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腳一落地就痛得咬牙呻吟,王願堅看了看我,悄悄到指導員那裏說了幾句什麼,指導員就叫住我,要我伏到他背上去,要背著我前進。我認為這是寒磣我,堅決予以拒絕,指導員就把小丁背走了。我正背著背包一步一拐往前挪,忽然有兩隻手伸進我的兩肩,抓住了背包帶,不由分說把我的背包搶了過去,馱在了自己的背包上,我一看,就是王願堅,我強充英雄地說:“不用,我可以……”他說:“我知道你可以,這是頭一天,明天還要行軍呢,你留點力氣給明天吧,我比你大,吃的也比你多,這在我不算啥。”其實我早就背不動了,就順坡下驢,把背包給了他,心裏覺得以前對願堅的反感有點過分了,我真懷疑,他要不給我背背包,這最後20裏地我能不能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