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張氏園中三義俠 隔塵溪畔二仙舟(2 / 3)

二人進店歇下,裘南峰道:"我兩個走得枯渴了,店官,好酒打幾角來,魚肉切兩賣來,快些快些!"店主道:"我這裏隻賣豆腐蔬飯,村醪白酒,沒有甚麼葷菜老酒。客官要時,前麵鎮口去買。"杜伏威道:"便將就吃些罷了。"裘南峰道:"淡酒豆腐,怎地吃得下?大哥慢坐,待我去買些來消遣。

"說罷,起身出門去了。不多時,提了一隻白煮雞,爛豬蹄,數樣果品,一大壺美酒,笑嘻嘻走入店來叫:"小二哥,你與我切雞肉,燙好酒,搬到客房裏桌子上來。"店小二應允,早點上一盞燈,二人對坐飲酒。杜伏威道:"擾兄不當。"裘南峰打恭道:"怎說這話!途路中何分彼此,聊遣寂寞而已。"數杯之後,裘南峰滿滿的斟了一杯酒,雙手敬與杜伏威,說道:"大哥請此一杯。"杜伏威接了道:"小弟與足下相處數日了,何必從新又行此客禮?"裘南峰笑道:"小可敬一杯酒,有一句話兒請教,請吃過這杯,然後敢言。"杜伏威心中暗忖:"這話卻是怎地說?且吃了酒,看他說甚麼。"舉杯一飲而盡。裘南峰又斟上一杯,陪著笑臉道:"妙年人要成雙,不可吃單杯,再用一杯成雙酒。"杜伏威接過酒來,又一飲而盡,停杯道:"足下有何見教?"裘南峰風著臉,一麵剔燈,一麵低低道:"小可生來性喜飄逸,最愛風流,相處朋情,十人九契。有一句心腹話兒,每每要說,但恐見叱。今忝相知,諒不嗔怒,故敢鬥膽。自前日晚上和大哥旅宿之後,小可切切思思,愛慕大哥豐恣清逸,標格溫柔,意欲結為契友,曲賜一宵恩愛。

儻蒙不棄,望乞見容,我小裘斷不是薄情無報答的,自有許多妙處。"杜伏威暗笑:"這廝說我的性格溫柔,我卻也不是善男信女!彼既無狀,必須如此如此對付他。"心下算計定了,佯笑道:"兄言最善,朋友五倫之一,結為義友甚好。"裘南峰隻道有些口風,乘著酒興,紅了臉捱近身來,笑道:"沒奈何,路途寂寞,小可已情極了,俯賜見憐,決不敢忘大恩。"便將杜伏威一把摟定。杜伏威推開道:"這去處眾人屬目之所,外觀不雅,兄何倉猝如是?"裘南峰雙膝跪下,求懇道:"店房寂靜,有誰來窺?小弟欲火如焚,乞兄大發慈悲,救我則個!"杜伏威扶起道:"兄不必性急,果有此情,待夜闌人靜,伴兄同寢便了。"裘南峰歡喜無限,不覺跳舞大笑,複滿斟一杯,敬上杜伏威,杜伏威飲畢,雙手接杯,忙忙獻菜,曲意奉承。裘南峰自己亦吃得酩酊大醉。

又早二鼓,店內人俱寢息。裘南峰數次催逼上床,杜伏威道:"待小弟也回敬一杯。"於是滿斟一大卮酒,暗暗畫符念咒,連與裘南峰道:"見隻飲此一杯,即當就枕。"裘南峰接酒笑道:"承恩賜,敢不跪飲。"舉卮吃下,一時間不覺眉垂眼閉,四肢如綿,昏昏沉沉睡倒地上。杜伏威笑道:"這個才是性格溫柔。"獨自坐了,將桌上酒肴吃得罄盡。起身剝下裘南峰衣巾鞋襪來束縛了,撩在床頭;複尋了店老官上帳的舊筆,書符在裘南峰臉上,將他頭臉渾身四肢盡皆變黑;又把頭發抖散,打成細辨,倒垂下來,推入床下,然後熄燈就寢。

將及五鼓起來,開房門叫店小二點燈炊飯。吃罷算還店錢,正欲出門,小二道:"且住。為何這般時節,天色未明,便要行路?昨晚有一標致官人與郎君同來,怎的不見,你卻獨自一人先去?"杜伏威道:"日昨路遇這人,偶爾同投寶店,夜間與我吃罷酒飯,一同上床安宿,及至醒來,不見了這人。檢看行囊,我失去道袍一件,不知這廝是人是鬼,有些懼怕,故此趕早行了罷。"小二道:"古怪,古怪!小店從來不曾有鬼,況我又是不怕鬼的元帥,學得個法兒,專要提鬼。甚麼邪鬼,大膽敢人我門?若被我拿住,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我料那人決是個賊,偷了道袍溜牆走了。"杜伏威趁口道:"是了,是了,賊盜無疑。但房內未曾細看,你還須拿燈到處檢點方好。

"小二道:"鬼也不怕,怕甚麼賊!賊經我手,奉承他一頓拳頭,打得做鬼叫。"杜伏威哈哈大笑,別了小二出門。心下暗思:"店小二這廝誇嘴說不怕鬼,我今放出那黑身鬼來,看他怕也不怕?"當下且不行路,抄至店家後門黑影中,念動解咒,放裘南峰醒來,側耳聽著。

隻見這店小二初時強說不怕鬼,不怕賊,心下實有幾分害怕。欲待睡了,慮賊複來;欲要照看,又怕有鬼。躊躕暗算,不如叫起小三,做個幫手,令小三執了燈,自拿一條戒尺,同進客房裏。正有些心虛,忽然見床下鑽出一個披頭黑鬼來。二人驚得毛骨悚然,魂飛膽顫,大叫"有鬼!"戒尺亂打。原來這裘南峰蘇醒,渾身冰冷,頭發條條垂下,心裏驚疑為何如此。

抬起頭來,蹬地一聲,撞著床頂,額角上磕了一個大塊,一手揉疼,一手四圍在黑地裏們摸,不知是何處。忽見燈光射入來,才知道睡在床下。剛剛鑽出頭來,早被小三瞧見,喊叫"有鬼!"小二舉戒尺就打。裘南峰差認是劫盜入房,大呼"有賊!

"小三丟下燈,滾出房去了。小二單身,慌做一團,口中不住叫"有鬼",手腳酥軟了,將戒尺著力打去,卻是輕的,故此裘南峰不致傷命。裘南峰迎了幾尺,將小二劈胸扭定,燈都踢滅了,兩個黑暗裏結做一塊廝打。杜伏威在後門外聽了,笑得跌足。

這店老官夫妻,年紀高大,每夜托店小二管理,二人先去睡了。當夜睡夢中,聽得喊叫有鬼,又叫有喊,失驚地攛醒來,夫妻二人忙穿衣服點燈,一同奔出外來,隻聽得客房裏喊叫。

老官兒道:"卻不作怪!我店中焉得有鬼?怎麼又喚有賊?"媽媽膽怯,將燈遞與老官道:"我自進去,你叫那小三起來看看。"說罷,兩三腳跑入去了。老官兒拄著傘柄,硬著膽,咳嗽道:"呸!鬼怕他怎的?若是賊,徑自捉了送官。"正待向前,猛然一陣冷風劈麵吹來,呼地一聲,將燈吹滅。老官兒吃那一驚,提燈回身,往裏就走。不提防門檻傍有一雞籠,絆了個倒栽蔥。欲待掙紮起來,又被雞籠的蔑頭兒將短發紮住;再也掙不脫,燈盞拋在一邊,口裏也叫起有鬼來,連籠肉雞驚得亂啼。房內媽媽躲在被窩裏發抖,聽見老官兒叫得慌,沒奈何,隻得又點燈來看老官,卻睡在雞籠邊。媽媽道:"老官,這不是鬼,你被雞籠絆倒了。"忙攙起來。此時客房裏兀自喊叫,夫妻同到客房來,看見一個披頭黑鬼和小二滾做一團相打。老官兒舉起傘柄正欲幫打,裘南峰大叫道:"地方救人!"媽媽聽了,止住老兒道:"聽他聲音響亮,想必不是鬼,你且問他端的。"老官兒高舉傘柄喝道:"小二且住手!你那廝是何處橫死亡魂,來此作祟?我與你今日無冤,往日無仇,快去,快去!"裘南峰道:"咦!你這老兒,你的眼珠想不生在眶子裏的,怎麼將好人認作鬼,打得我好!

明日和你講話!"小二提過燈來照道:"你不是鬼,誰是鬼?為何渾身這樣炭一般黑的,豈不是焦麵鬼?"裘南峰聽了,方才分開發辮,低頭一看,失驚腳跌道:"晦氣,著鬼了。著鬼了!"忙扯壁間一條手巾係在腰下。小二笑道:"你現是鬼,還有甚樣鬼敢來魅你?"裘南峰道:"你不知,昨晚同來投宿的那個小後生卻是個鬼。明明同他一處吃酒,不知怎生將我迷倒,攝去衣巾,攝我在床下。這發辮與渾身黑,都是那小鬼變弄我的,又遭你毒打一頓,我好氣也,我好恨也!"小二道:"倒也好笑。那郎君說你偷他一件道袍走了,故此趕早而去,怎麼反說他是鬼?他又說你,你又說他,莫非都是鬼?今夜真是著鬼了。"老官兒道:"據你講來,你是個人,必然著鬼迷是實。"跳上前,將裘南峰打了兩個左手巴掌。裘南峰越發氣得爆跳,嚷道:"老頭兒這般可惡!你既知是人,為何又打我兩掌?我裘南峰可是被人打巴掌的麼!"店老官方曉得他喚做裘南峰,陪禮道:"見不要嚷,我這裏風俗,凡著鬼迷的,定要打幾個左手巴掌,方脫邪祟。"裘南峰低頭忍氣嗟歎道:"我老裘恁般晦氣,難道真實著鬼?"媽媽笑道:"定是你不老成,被那小後生戲弄了。豈有鬼迷人,剝去衣巾的道理?"襄南峰省悟道:"媽媽講得是,醉後著了這惡少年之手,想他必是個剝衣賊,剝我衣服走了。"媽媽見他兩手緊抱肩膊,寒瀝瀝的噤顫,心下不忍,忙喚小三燒湯,與裘南峰洗澡,愈洗愈黑。又進房裏取兩件舊衣與他穿了,打散發辮。梳頭已罷,房中遍處尋覓衣服不見,對媽媽哀告道:"趁黑夜無人知覺,暫借衣服穿去,明日連房錢一並奉還。若日間出去,這黑臉如何見人?"媽媽道:"衣服便借你穿去不妨,你這臉上黑如何處置?"老官兒推道:"請,請!拿這付嘴臉別處順溜去罷,不要在此胡纏,大驚小怪。蒿惱了半夜,承盛情請行!"裘南峰自知惶愧,滿麵羞慚,不敢多言,又不知這黑是怎生的。低頭出門,懊惱無及,將一身華麗衣衫,盡棄於店家。數日後,店小二團趕老鼠,尋出他衣服來,對老官說。老官道:"是你的造化,畢竟有些黑鬼疑心。"就與小二穿了。一日,有一夥商人投宿,夜間閑話中,見店小二穿得華麗,問起情由。小二將客人見鬼廝打之事,細說一遍。眾商問這人生得怎麼模樣,姓甚名誰。小二道:"初來時如此裝束,麵龐兒生得俊俏,他說姓裘,號南峰。後來著鬼,渾身如墨一般黑了。"眾商拍掌大笑道:"這小裘是我們敝鄉人,怪見日前回家,身如黑漆,麵似灶君,原來是這個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