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竊天書後園遣將 破妖術古刹誅邪(3 / 3)

杜伏威分開眾人,劈手奪過鑼,撩入溪裏。婦人將杜伏威衣襟扭定,大頭撞來。眾人喊叫:"男不與女敵,郎君不可動手!"杜伏威讓婦人撞了幾下。此時滿村男婦,雲屯霧集,過往的人都立住了腳看打。忽然喊聲起處,屋旁搶出十數個健漢來,乃是羊家莊客,各各手持柴棒,攢住二人亂打。薛舉兩臂一架,早奪了一條大棒,向前打來。眾人那裏抵擋得住,著棍的紛紛跌倒,誰敢迎敵?呐一聲喊,四散走了。那婦人兀自扯住杜伏威的衣服,隻死不放。杜伏威性發,雙手提起婦人,向空地一撩,方才放手。杜伏威得脫身便走,行不數步,那婦人腳大,如飛趕來。杜伏威回身照臉一掌,打了一個踉蹌,又將他衫子一扯,扯斷了帶子,順手一拽,卻似蛇褪殼一般,衫兒脫下。

婦人赤著身子,露著雙乳亂跳。杜伏威想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教他出一場醜!"又倒拖婦人過來,將裙褲盡皆扯下,渾身精赤。眾人呐喊遠看,並沒一個人向前解救。看官:你道世間男女廝打,畢竟是男子,不是旁人,理應訶叱救援,為何袖手旁觀,不行救應?原來這尤氏平日嘴尖舌快,動口罵人,幼年做下些不端的事情,受人幾次羞辱。年近三旬,買脫了相交主顧,另立起一個門戶來,假賣清喬做作。男子們有事,搶向前吱吱喳喳,巧辯飾非,佯狂詐死,挑撥丈夫,潘強壓眾。

本村婦女看了樣子,誰肯學好?故村前村後親族鄰友,個個是厭惡的,外雖趨承,內懷嗔恨。見這般淩辱他,反暢其意,都暗念道:"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女人渾身脫剝,赤著兩片精皮,少年子弟見了,個個豎起旗竿來。老成的看此景象,甚不過意,見杜、薛二人青年精勇,行凶沒打,莊客等皆近他不得,誰肯舍著性命輕敵?人人畏縮,不敢向前。這婦人雖是凶頑悍潑,到此地步也隻索軟了,滿麵羞慚,口中喊罵,兩手遮著陰處,沒命的奔走,恨不得一腳跨到家裏。幸一個家憧將一領布道袍撩將過來,婦人接住披在身上,低著頭奔回家去。杜伏威、薛舉分開人叢,跳將出來,手提杆棒,笑吟吟取路回莊。

正走間,猛聽得後麵鑼聲振耳。杜伏威笑道:"鑼聲響處,必有人追來了。"薛舉道:"縱有十麵埋伏,吾何懼哉?"行過二裏多路,天色將晚,黑雲四起。隻見路口林子裏一聲呼哨,衝出二十餘人,各執器械。為首一人,身長體壯,肛眼大鼻,頭頂竹笠,身穿直袖短衫,手搦一柄大鈀,邀截路口。原來是羊委的丈人尤二仁,聽得隔河鑼響,諒是女兒有事,正欲來救應,有人報知備細,慌集家丁憧仆,又請了一位教師,名為朱百文,抄路俟候,剛剛相遇。朱百文躍出路口,見了二人哈哈大笑道:"我說是甚樣兩個三頭六臂扳不倒的大漢,兀的是城隍廟中一雙小鬼!乳腥尚臭,輒敢橫行?"薛舉大怒道:"汝這嘔眼賊囚,有甚手段,敢開大口?速點火把送我二人回府,稍有遲延,每人頭上受我一棒!"朱百文舞動大鈀,劈腳麵掃來薛舉舉棒隔開。二人搭上手鬥了數合,朱百文一鈀攛近膝邊,薛舉仍退讓過,那鈀呼的一聲響,又見擦至耳根,被薛舉一棒掀開,跨進一步,隨手棒下。朱百文躲閃不迭,右腕上著了一棍,撲地倒了,鈀已撇在一邊。尤二仁父子家憧一齊上,杜伏威迎住,一棍早已打倒一個。薛舉從旁攻進,兩條棍如龍飛電掣,尤家人不敢遮架,隻聽得喇喇地響,人著棒,個個損傷,棍著棍,根根斷折。兩下正廝鬥間,忽然大雨驟至。伏威當先,薛舉斷後,直打出路口。尤二仁見天黑雨大,二人勇猛,不敢追襲,隻得互相攙扶打傷的人,抽身回去,連夜延醫療治不題。

再說這兩個頑皮得勝,冒雨而走,奈何天色黑暗,路途泥濘難行,一步步捱山溪口,渾身透濕。隻見溪西有一座廟宇,二人奔至廟前門檻上坐了,商議候雨住再行。看看捱到夜半,倏然雲開天霽,一輪皓月當空。二人抬頭看時,扁額上寫著"孤忠"二字,一同進廟觀看。正中神廚內乃是楚相國範增神像,兩旁從神俱已零落。薛舉道:"向聞人說孤忠廟內,白晝出鬼。雖然走過幾遍,未曾進內一觀,看著何如?"杜伏威道:"我正要捉個鬼兒耍耍,進去,進去!"此時破壁中透入月光,照得明白。兩個步入東廊,灣灣曲曲,踅進一座土牆。裏邊是一片大園,誰見敗草過腰,蛩聲滿砌。園盡頭有三間大樓,二人登樓憑欄四顧,甚有景趣。正看間,忽見一人闖入園內,手中捧著枕褥走近樓下,少頃踅將上來。二人駭異,將身躲了,暗中偷覷。見那人披著發,赤著腳,生得醜陋,彪形虎體。二人看了,不知是人是鬼,且不做聲。隻見那人脫去衣裳,裸身赤體,兩手撚訣,雙眼直視月中,踏罡步鬥,口中念念有詞。倏忽之間,空中一婦人,赤身披發,乘風而至,直入樓中,見了那人,驀然睡倒。那人忙抱褥子與婦人墊了,將枕枕了頭。婦人如醉的一般,任他所為。杜、薛二人,即閃入神廚後黑影中藏避,悄悄張他。隻見那人渾身精赤,摟抱著女人,正欲雲雨。

杜、薛二人看了,按納不下,躍出大吒一聲,喝道:"何處妖邪,來此行這不法之事?不要走,吃我一棍!"那人吃了一驚,急忙跳起,跑下扶梯。二人隨後追下,直趕出上牆外,寂然不見。二人不敢追出,複上樓看,那婦人赤條條仰睡不動,二人問時又不答應。杜伏威道:"這婦人被那廝妖法所迷,須用法水解之方可。"正要下樓取水,忽聽樓下喊罵:"無知賊子,敗我美事,快下來,與你見個高下!"伏威、薛舉挺棍奔下扶梯,那人手持雙刀,退出天井中。伏威與薛舉兩條棒圍住廝並,三個人鏖戰良久。那人被薛舉看清,一棍擊中眉心撲的倒了。

薛舉便奪過一把刀,將那人首級割下,掛在柳樹枝頭。搜檢身上,裙帶上係葫蘆一枚,內藏丸藥。

杜伏威取了葫蘆,將藥撒散到廊外澗中,舀了一葫蘆水,先念了解咒,含水噴在婦人臉上,婦人方醒。見了杜、薛二人,驚惶慚愧,沒處藏身,將褥子扯過遮了下身,一堆兒蹲著發抖。

杜伏威道:"不須驚怖,暫且消停定性,與我說知備細。"婦人坐了半晌道:"妾身龐氏,住在柳家村裏,孀居守節,隻有一個兒子。三月前來了這個人,異樣打扮,說是外國人,善看三世圖,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齋他一飯,就要他看三世圖。

他問了我年庚八字,就講出我亡夫的名號來,說亡夫生前造孽,現在地獄受苦,直交罪滿,罰生陽世變為鴨。我等婦人,一時沒見識,聽信其言,啼哭求他超度。他道隻有一條門路,可救亡夫脫離地獄,轉生人道。妾再三求懇,他要我頂發四十九莖,中指甲二枚。問他要頭發指甲何用,他說:'發者,取法皈三寶;指甲者,名指日超升。這是佛爺爺秘傳。'我依數剪頂發指甲與他,稽首去了。當日脫衣就寢,猛然滿腹作癢,忽然一陣冷風吹我出門。騰空而起,到此園內方住。那人預先在此,擁抱我上樓,任情淫汙,直到雞鳴醒時,依舊在家床上,不知為何。如此將及三月,夜夜攝我到此。不知此人是個甚麼人,亦不知他姓名。今遇郎君,乞為救援。"薛舉道:"你可知這樓子是甚去處麼?"婦人道:"不知。"薛舉道:"這是孤忠廟後樓。"婦人道:"若是孤忠廟,與我寒家相近,過溪去轉出鬆林,便是柳家村了。"薛舉道:"我等不是凡人,乃範相國直班大將,領相國之命,誅此妖賊,以救你性命。你可急急回去,莫露風聲;若泄天機,受禍不淺!"婦人道:"感尊神救護,誓當重塑金身,焉敢泄漏!奈何身上無衣,怎生回去?"薛舉令婦人站開,將褥子扯作二幅,令婦人身上圍了。薛舉、杜伏威引領下樓,徑出廟外。婦人頂禮,悄悄過橋去了。

此際漏已五鼓,二人取路回莊,不敢敲門。直至天色大曉,道人開門,見了二人,冷笑道:"賞得好桂花!如何賞了夜桂?住持爺好生著惱,杜公公一夜不睡,見麵時有些兒不尷尬哩!一條竹片眉毛上滾了。"二人不應,走入莊裏,到苗知碩臥房來。知碩見了,甚是埋怨。薛舉將日間相打,夜內廝殺之事,細細說了。苗知碩大駭道:"好呀,出門就去闖禍!天幸得勝而回,若有差池怎了?"少刻進禪堂中來,澹然正怒潔二人一夜不回之故。二人不敢隱諱,一一將前事稟知。澹然道:"畜生好膽!他家妻子不賢,與你二人何涉?醉後行凶,倘一時失手傷人,如何區處?夜間廝殺,雖是救人一命,事非切己,總屬鹵莽。設有決裂,汝二人取罪非輕,自去分理抵當,權寄下五十竹片。"二人暗喜,隻在園內較習武藝,足跡不出莊門。

話分兩頭。再說尤二仁父子商議,次早府中進狀,但不識二少年名姓,難以行詞。尤大略道:"人名樹影,死誰遮隱得過?明日必定要探聽出那廝名姓來,然後告理。"尤大倫道:"我昔年催趲錢糧,打從小蓬山經過,見河內二小子打死一虎,人都說是張家莊上的人。今看這二惡少麵龐相似,莫非就是他?"尤二仁道:"若果是張家莊上的,乃林澹然的人了。莫去惹他。"各去寢息。未及五更,隻聽得扣門聲急,開門看是羊委家憧,報說:"昨晚大娘子忿氣不過,趕入何家酒店,和那老媽媽廝鬧,不合將他胸前撞了一停,那媽媽就叫心疼,將及半夜,嗚呼哀哉死了。官人娘子都去山後躲避,特令小人報知。"尤二仁跌腳叫苦,慌忙著人分投府縣去打聽消息。且說何老嫗有一兄弟,姓曾名仙,是本縣罷吏,也是個不爛的閑漢。他有三件本事,人不能及。第一件,一張好口,能言善辯;第二件,一副呆膽,不怕生死;第三件,兩隻鐵腿,不懼竹片衙門。人取他一個渾名,叫做"曾三絕"。當日見姐姐與羊家廝鬧而死,正是撓著癢處,寫了一紙狀子,往廣寧縣中告理。知縣差人檢驗收屍,隨即拘喚一幹人犯候審。當日又有一夥保正裏甲等,呈說本都孤忠廟後園殺死一人,身首異處,係遊方之人,不知姓名。現存凶器戒刀二口,棍棒二條,事於人命重情,地方會同呈舉。知縣又差人檢看屍傷,著落保正買棺盛貯,一麵行下公文,限委緝捕人役,遍處緝訪凶身不題。

這尤二仁父子,見曾三絕是一個勁敵,隻得暗買求和。衙門上下裏鄰人等,皆用錢賄囑。縣官又聽了人情,朦朧審作誤傷人命,判數兩銀子與何老嫗的兒子斷送,兩下息了訟事。但尤氏先遭杜伏威當眾人前羞屏露體,氣忿不過,實思痛打何老嫗一頓,出這一口惡氣,不期何老嫗死了,受這一驚不少。又因訟事耽憂,背上忽生一疽,其大如鬥,晝夜呼疼叫痛,合著眼便見何媽媽冤魂索命。求神禳解,日加沉重,其疽漸漸潰爛,臭不可近,遍生小蛆,洞見五髒,捱至月餘而死。遠近之人,無不稱快,以為忤逆不賢之報。有詩為證:尤家女兒不足憐,凶頑應得受災愆。

最異縱妻羊委子,也隨流俗保殘年。

再說杜、薛二子,暗裏探聽何媽媽身故,兩下構訟,繼後又聞尤氏患疽棄世,兩人心窩裏撇下了一塊。隻是無辜拖累何媽媽損其一命,此亦天數難逃,隻索罷了。這杜悅因那夜孫子不回,心內驚憂,一夜不睡,又值秋涼,冒了些風寒,染成痢疾症候,年老力衰,淹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