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伏威又早十六歲了,薛舉年登十五。一日林澹然在禪堂裏閑坐,正值早秋天氣,金風初動,天色微涼。杜伏威、薛舉二人閑立在簷下,林澹然喚二人近前道:"我向來教你們的武藝,未知二人誰勇誰怯。趁此清秋天氣,你兩個比較手段高下若何,以決前程。"杜伏威、薛舉二人聽了,心下歡喜,提著槍戟,敢勇爭先。林澹然喝教:"住手。不是這樣爭鬥,輪槍動戟,恐有傷損。"令道人取兩株直細竹竿,竿梢上緊緊紮了舊布,上都蘸了濕石灰。二人各穿一件青布道袍,僅拿竹竿在手。澹然分付道:"各要用心,道袍上如著灰點多者,即為輸論。"兩個笑嘻嘻地挺著竹竿,丟一個架子,分開腳步,各逞手段,一來一往,在園中鬥了八九十個回合。林澹然喝令暫歇。
兩個鬥到深處,那裏肯住?兩條竹竿,就如龍蛇飛舞。二人複鬥四十餘合,林澹然又喝教住手。兩個收了槍法,林澹然喚近前看,杜伏威肩膊上著了兩點,左腿上著了一點,薛舉隻右臂上著一點。林澹然笑道:"若論狡猾,薛舉不如杜伏威;武藝精熟,杜伏威不如薛舉。兩個還要用心習學,不可懈怠。"杜伏威、薛舉一同謝了。自此二人更加精進,每日操練武藝。又是月餘,正當八月初旬,但見:涼飆薦爽,井梧一葉飄零;溽暑退收,征雁數行嘹嚦。閨中少婦憶征夫,砧聲韻急;邊塞戍軍悲苦役,畫角淒清。甫睹流螢穿戶牖,又聞蟋蟀叫階除。
杜伏威、薛舉一日在莊外閑耍,聽得人傳說鐵佛庵後庭桂花盛開。二人稟知林澹然,要去一看就回。澹然應允,二人歡喜無限,往鐵佛庵來。進入後園,果然桂花開得十分茂盛,香聞數裏。這花園有百餘畝寬闊,傍牆左右,俱種桂花,約一二千株,深淺黃白相間,盡皆開放。園中遊賞之人如蟻,俱席地而坐於桂花樹下,酣歌暢飲,熱鬧得緊。昔賢僧仲殊有詞為證:花則一名,種分二色,嫩紅妖白嬌黃,正清秋佳景,雨霽風涼。郊墟十裏飄蘭麝,瀟灑處旖旎非常。自然風韻開時,不許蝶亂蜂狂。把酒獨揖蟾光,問花神何屬,離兌中央。引騷人乘興,廣賦詩章。幾多才子爭攀折,嫦娥道三種清香:狀元紅是,黃為榜眼,白探花郎。
二人看玩半晌,徐步出庵,行至村口酒店中坐下,小酌數杯。店家搬過酒肴,兩個正飲酒間,隻聽得店後人聲喧鬧,側耳再聽,卻像一個少婦聲音,聞得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獵狗,饢飯的歪貨!閻羅天子偏沒眼睛,不勾你這老怪物去,我好恨也!"又聽得一個老婦人嗚嗚咽咽的哭。那婦人恨恨地罵不絕口,又一男子勸道:"我的娘,不要恁的淘氣了,罵這老死坯打甚麼緊?反惱壞了你自家的身子,耐煩些罷了。"那婦人又發狠罵道:"冷槍戳心的忘八,長刀剁腦的烏龜,熱油灌頂的殺才,要你勸我怎的!你的兩隻鳥眼又不瞎,好端端的一個孩子睡在桌上,教那老豬狗看守著,為何不用心任他跌下地來,跌了一個青疙瘩。我的肉呀,好疼也!若平安無事,隻索罷休;我這塊肉若有半點兒差池,剝你這老豬狗的皮!"一麵罵著,一麵將碗兒盞兒家夥,打得乒乓乒乓地響。這男子陪著冷笑道:"我的娘,好意勸你,豈知反惱著你。是我勸的不是,該打,該打!"那婦人千烏龜、萬老狗罵個不休。杜伏威聽了,心中甚覺厭惡,見店裏一個老嫗在窗前績線,問其緣故。老嫗低低道:"二位官人請酒,待老身從容告訴。
敝村中共有五七百人家,都倚傍著這相鬧的富戶過活。"薛舉道:"這廝是甚麼人?如何有此力量,養活得滿村百姓?"老嫗道:"這富戶姓羊名委,號做畏齋。祖父販賣私鹽,做成偌大家業,田園廣有,屋宇盡多。本村民戶,若非種田賃屋,即是借本經營,個個與他有首尾,資著他的,因此受他管轄。"杜伏威道:"適才被罵哭的,與那罵人的女人,卻是兀誰?"老嫗蹙著眉頭歎道:"可憐,可憐!那哭的是羊委之母親封氏,孀居已久,隻靠著羊委一子。那悍罵的是羊委的妻子尤氏,倚著父兄勢耀,縱著自己潑性,打夫罵婆,終日價吵鬧。老身在此間壁住,受他絮嘮,好生聽不得。"杜伏威道:"你貴村好鄰合,這沒婦人忤逆不孝,何不連名呈舉?遣他離了此處,也得清淨。"老嫗搖著頭道:"天呀,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人若惹了這女人,小則撩裙穢罵,大則服鹵懸梁。年前這女人拿著一條杆棒,正在門首打漢子。一位過路客宜見了,大是不平,講道:男子漢堂堂六尺之軀,頂天立地,不能正室家,反遭婦人淩辱,這樣人空生在天地間,不如死休!這尤娘子聽了,大發雷霆,丟了丈夫,敲起鑼來。少頃隔溪走過他父兄、莊客一幹人,將這客官痛打一頓,結扭到官。兩下大興詞訟,經過數重衙門,方得完結。"薛舉道:"這廝文人、舅子是何等之人,敢如此胡行?"老嫗道:"他丈人名喚尤二仁,是本府提控。長子尤大倫,充總鎮司椽史。次子尤大略,是本縣押司。
三子尤大見,有些膂力,捕盜得功,做了總管府營長。一來家道富足,二來衙門諳熟,三來人強勢旺,故此任意橫行,誰敢逆著他?當初此村名為雁翼街,自從尤娘子嫁來,卻改名雌雞市了。每年春秋二社,羊家為首,遍請村中女眷們聚飲,名為群陰會。羊家新刊一張十禁私約刷印了,每一家給與一紙。又於土穀神祠張掛禁約,各家男子,都要循規蹈矩,遵守內訓,犯禁者責罰不恕。稍違他意,便率領凶徒打罵,因此人人怕他。"杜、薛二人拍掌大笑,又問道:"媽媽,那私約上怎的講來?"老嫗道:"有一紙在此,奉與郎君自看。"打開針線匣,取出禁約,遞與薛舉。薛舉展開和杜伏威一同觀看,禁諭寫道:雌雞市地方人等公議,為禁約事,凡例十餘,各宜遵守,開列於後。
計開:一、禁嫖賭。凡賭者必致盜妻之衣飾而反目,嫖者未免忘妻之恩愛而寡情。有一於此,巨惡不赦。本村男子有犯此禁,綁至土地廟內,社長責青竹片三十下,罰銀參兩,以助公費。
二、禁淩虐正室。世上女流最為煩苦,生育危險,井臼艱辛,如鳥鎖樊龍,魚遊鼎釜。爾等男子宜體恤深加愛護,低頭下氣,受其約束。倘有恃己凶暴,侮慢正室者,拘至廟中,鳴鼓叱辱,任從本宅娘子親責巴掌數十,仍罰銀壹兩公用。
三、禁擅娶妾媵。凡人子嗣,自有定數,豈因嬖寵而可廣延?好色之徒,假正室無嗣之由,別買嬌姿,朝夕取樂,結發反置不理,深可痛恨。凡我鄉中,寧使絕後,毋得輕娶側室。
違者麵塗煤靛,眾共杖之。即判將妾離異,財禮公用。
四。禁狎昵婢仆。凡美婢俊仆,每能奪主之愛,侵嫡之權,殊當痛革。我鄉中有豐裕者,隻許蓄邋遢蒼頭、粗蠢婢子,聊供使令而已。犯禁者罰米二石齋僧,其婢仆盡行驅逐。
五、禁喪妻再娶。古雲:烈女不更二夫。婦人重醮者為失節,則男子失偶再娶者豈為義夫?本境如有鰥居,不問年之老少,子之有無,一概不許續弦重娶。犯者任娘家白白領回,毋許爭執,不服眾毆。
六、禁夫奪妻權。蓋妻為內助,乃一家之主。事無巨細,成當聽其裁奪,然後施行。若男子不先稟命,輒敢自行專主者,頭頂重石一塊,跪三炷香;不願跪者,打嘴巴二十五掌。
七、禁縱飲遊戲。夫耽樂飲酒,則房闥情疏,博弈遊畋,則枉席愛淺。本境除婚喪、群陰社、房、慶誕賀育之外,毋得呼朋拉友,引誘少艾,酣飲博唱。犯者罰錢二千,賞守法者。
八、禁出入無方。世上男子心腸最歹,在家不暢,必然出外鼠竊狗偷,暗行欺騙奸淫之事。女流深處閨中,焉知其弊。
今後男子凡出,必須稟命正室,往某處,見某人。歸則稟覆明白,方許進膳。如有倔強漢擅行出入,或作曖昧事而詭言遮飾者,不許飲食,罰水十碗,拔出鬢毛,打孤拐二十下。
九、禁妄貪富貴。功名富貴,從來天定。世之貪夫俗子,不思安分守己,妄圖僥幸,拋妻撇子,久出遠遊。那知妻守孤燈獨宿而淚零如雨,室中寂寞對月而夢逐雲飛。千樣離愁,百般慨歎。縱使利得名成,而既往青春,已成虛度,此恨怎消?
反不若耕種開張,夫妻歡聚,母子團圓,免使深閨有白頭之歎。
即出佳者,必挈妻子同行,共享富貴,勿致婦南夫北,兩下參商。有違此禁,群起而攻。未獲富貴於天來,先作俘囚於床下。
十、禁不遵條約。國有政,家有法,總屬天理人情,共宜遵守。前禁九條,俱齊家正身之本,束縛狼心狗行之規,至要道也。苟能遵此,可稱仁裏;否則傷風敗俗,澆莫甚焉。倘有鼠輩不遵前約,則先痛打而後議罰,必不輕貸。
右禁約乃眾社長之公議也。凡我同盟,互相勸勉,學做好人。其中設有不才女人,為夫隱過者,合鄉女眷共叱辱之,罰公宴一席。凡我社中諸女眷,兩鄰知而不舉者同罪。犯禁之漢不受約束,眾嫁其妻,使永中諸女眷,某年月日,右約諭眾知悉。
二人看罷,踴躍大笑。薛舉大叫道:"好一個正身齊家之本,妙,妙!"老嫗搖手道:"官人禁聲,切莫闖禍!"此時杜伏威有幾分酒意,怒上心來,厲聲道:"這悍婦隻可欺那縮頭烏龜,敢惹誰來?若蕩著小杜,教他知我拳頭滋味!"老嫗慌張道:"是老身多口的不是了,郎君切莫高聲。若惹了這癲瘋子,老身便是死也!"杜伏威嗔目道:"老媽媽怕他怎的?那潑婦人來和你廝鬧,我自對付他,莫怕。"薛舉起身道:"日已將西,大哥去罷,莫理這閑事,拖累老媽媽受氣。"正要算還酒錢出門,不期那婦人早已聽得,一片聲罵將出來。原來這老嫗和二人講話之間,婦人領著兒子在天井中閑坐,聽得此言,一霎時麵青眼赤,躁暴如雷,撇下兒子;奔出門來大罵道:"何處來的死囚,闖禍的猴子,與這老死鬼誹謗老娘?剝了這老死鬼的皮,揪了這猴子的毛,才見老娘些些手段!"驚得老嫗慌做一團,挫倒地上。杜伏威大怒,先走出門,薛舉隨跟出來。二人看那婦人時,委實生得雄壯。但見:頭挽一窩絲,鴉鬢濃鋪煤黑;臉堆三寸粉,桃吞闊抹指紅。
烏叢叢兩道濃眉,光溜溜一雙怪眼,耳墜珠鑲,手圈金鐲。穿一領魚肚白生絹衫兒,胸前突掛兩枚壯乳;係一條出爐銀軟紗裙子,腳下橫拖一對劃船。柳眉倒豎,猶如羅刹下西天;星眼圓睜,卻是夜叉離北海。
杜伏威厲聲叫道:"兀那潑婆娘!你敢揪誰的毛?我正要抽你這忤逆悍婦的筋,你還敢大膽來罵人!"那婦人兩手拈了石塊,劈麵打來。杜伏威低頭閃過,跳一步向前,將婦人照胸膛一指,婦人仰麵跌倒在地。羊委聽得門外喧嚷,急出看時,見渾家被人打倒,十分惱怒。急提一條扁擔,照杜伏威劈頭削下。薛舉接住扁擔,隻一扯,把羊委撞入懷來。薛舉飛一拳去,正中鼻梁,鮮血迸流,暈倒地上。鄰舍們都來相勸,一麵扶起羊委,攙進屋內。那婦人奔入去,提出一麵鑼來,當當地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