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項氏家說》之《春秋》缺卷
一、《項氏家說》之《春秋》缺卷輯考
項安世(1129-1208),字平甫,號平庵。其先括蒼(今浙江麗水)人,後家江陵(今屬湖北)。孝宗淳熙二年(1175)進士,事跡詳《宋史》卷三九七。
其著述有《周易玩辭》十六卷、《平庵悔稿》十四卷、《項氏家說》十卷並附錄四卷等。項安世經學深湛,尤以《易》學為人推重,今之研究者亦對《周易玩辭》比較關注,時見論析者,但對另一部重要著作《項氏家說》則甚少研究。
《直齋書錄解題》卷三著錄《項氏家說》十卷、附錄四卷,雲:
項安世撰。九經皆有論著,其第八卷以後雜說文史政學。附錄《孝經》、《中庸》、《詩篇次》、《丘乘圖》則各為一書,重見諸類。
趙希弁《讀書附誌》亦著錄《項氏家說》十卷、附錄四卷,雲:
右項安世平父之說也。說經史文學為甚詳。平父,江陵人,自號平庵。辛克承刻於江陵郡齋而為之識。
據清趙宏恩等監修《江南通誌》卷一二〇《選舉誌》,辛克承乃宋淳熙進士,當塗人,可見《項氏家說》十卷並附錄四卷在南宋即傳刻流行。《文獻通考》卷一八五、《授經圖義例》卷二〇著錄並同。《項氏家說》成書時間,蓋與《周易玩辭》同時。寧宗慶元元年(1195),“慶元禁黨”起,項安世上書請留朱熹,被劾為“偽黨”罷廢,遂還江陵家居。開禧二年(1206)始複起,知鄂州。《直齋書錄解題》卷一著錄《周易玩辭》十六卷,雲:
太府卿鬆陽項安世平甫撰。當慶元中得罪時論,居江陵,杜門潛心,起居不出一室,送迎賓友未嚐逾閾,諸書皆有論說,而《易》為全書。
嘉定辛未(1211)樂章《周易玩辭後序》亦雲:
平庵項公昔忤權臣,擯斥十年,杜門卻掃,足跡不涉限,耽思經史,專意著述,成書數篇,此其一焉。
不過,據項安世《周易玩辭序》,項安世先作《周易玩辭》,曾於“宋慶元四年歲次戊午秋九月己未”序之,而後又於“嘉泰二年壬戌之秋重修《周易玩辭》十六卷”。從《周易玩辭》的成書過程來看,《項氏家說》蓋亦初成於十年謫居江陵時期,其後則當有增修補訂。《項氏家說》自明初以後漸佚不傳,《經義考》卷二四三著錄此書,注曰:“未見。”今傳本乃四庫館臣自《永樂大典》裒輯成編,《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二述其始末雲:
此蓋其讀經史時條記所得,積以成編者也。……是書見於《宋史·藝文誌》者十卷,附錄四卷,又別出《孝經說》一卷,《中庸說》一卷。
《書錄解題》並同。自明初以來,其本久佚,今惟散見《永樂大典》各韻內。核其所載,多兼及說經、說事、說政、說學等篇名,而逐條又各有標題。其原書體例,約略可見,篇帙亦尚多完善,謹依類排纂。經則案各經之文次之,卷一、卷二並《易》說,卷三《書》說,卷四《詩》說,卷五《周禮》,卷六《禮記》,卷七《論語》、《孟子》等。是為說經篇,凡七篇。其八、九、十三卷則先以說事篇,次說政篇,次說學篇。雖原目無存,未必悉符其舊。然陳振孫言是書有雲:“九經皆有論著,其第八卷以後雜說文史政學。”則序次大致當亦不甚懸殊。振孫又雲:“附錄《孝經》、《中庸》、《詩篇次》、《丘乘圖》,則各為一書,重見諸類。”似附錄之四卷本分為四種單行,而複取以附於《家說》後也。今檢《永樂大典》,但有《孝經說》、《中庸臆說》二書,而《詩篇次》、《丘乘圖》未經收入。疑當時即已散佚,無可考補。謹據其存者,仍合為附錄二卷,次之於末,以略還原書之舊焉。
由此可見今傳本乃四庫館臣自《永樂大典》輯出,並再“謹依類排纂”,雖然“篇帙亦尚多完善”,“序次大致當亦不甚懸殊”,但究非原本,其所缺佚,四庫館臣亦未深考。陳振孫說是書“九經皆有論著”,今傳本則隻“論著”了《易》、《書》、《詩》、《周禮》、《禮記》,附及《論語》、《孟子》。而宋人所謂“九經”,多沿唐“九經”,指三《禮》、《春秋》三傳、《毛詩》、《尚書》、《周易》,雖然其具體指涉或偶有不同,如魏了翁《九經要義》以《周易》、《尚書》、《毛詩》、《禮記》、《儀禮》、《周禮》、《春秋左傳》、《論語》、《孟子》為“九經”,但其中當有《春秋》經傳則確無疑義。陳振孫既說“九經皆有論著”,可見《項氏家說》原本當有《春秋》卷,而今傳本無之,實整卷缺佚。此事四庫館臣裒輯成編時竟似全無察知,亦未見後來論者審悉。
考程端學《春秋本義·春秋傳名氏》著錄:“江陵項氏安世平甫《家說》。”又汪克寬《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引用姓氏》亦著錄:“江陵項氏安世平庵《春秋家說》。”審《春秋本義·春秋傳名氏》體例,其於所錄書名皆前省“春秋”二字,由此可見其所謂“《家說》”,即汪克寬所錄之“《春秋家說》”。
從《春秋本義》、《春秋胡傳附錄纂疏》之著錄可證,原本《項氏家說》確有《春秋》卷,且元時曾有《春秋家說》別本單行。宋元著述稱引項安世《春秋》說者,當皆出此《項氏家說》之《春秋》缺卷,其中尤以汪克寬《春秋胡傳附錄纂疏》與俞皋《春秋集傳釋義大成》為多。汪克寬所引“項氏曰”出《春秋家說》,由其《引用姓氏》可知。俞皋不明言稱引所據之書,其中多有稱引“項氏曰”者,考此“項氏”就指項安世。例如《春秋》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於河陽。《春秋集傳釋義大成》卷五引項氏曰“考之於經,天王避狄之難,出居於鄭,亦既五年,諸侯未嚐救,天王未嚐歸也”雲雲,而家鉉翁《春秋集傳詳說》卷一二雲“項平甫謂天王避狄難,出居於鄭,亦既五年,諸侯未嚐救,天王未嚐歸也”雲雲,二者文辭相同,可見俞皋所稱“項氏”即指項安世,其餘皆可推知。
項安世與宋世學者淵源頗深,他曾自言其學多出於程頤,其《周易玩辭序》雲:
嘉泰二年壬戌之秋,重修《周易玩辭》十六卷,章句粗定,因自歎曰:“安世之所學,蓋伊川程子之書也。程子平生所著獨《易傳》為全書,安世受而讀之三十年矣。今以其所得於《易傳》者,述為此書,而其文無與《易傳》合者,合則無用述此書矣。”
此自言《易》學之所出,其實項安世《春秋》學也深受程頤影響,亦屬伊洛一派。今觀《項氏家說》之《春秋》缺卷佚文,即有承緒程頤者,如隱1-1條:隱公元年,春王正月。程頤雲:
元年,隱公之始年。春,天時。正月,王正。書春王正月,示人君當上奉天時,下承王正。明此義,則知王與天同大,人道立矣。周正月,非春也,假天時以立義爾。
之後胡安國推演為著名的“夏時冠周月”說:
不曰“《春秋》,天子之事”乎?以夏時冠月,垂法後世;用周正紀事,示無其位,不敢自專也。其旨微矣。
項安世也秉承程頤,別有申論,其雲:
春非春,正月非正月也。非而書之者何?時與月必如是而後為正也。不以王冠春者,王改正不改時也。書王冠正月者,所以見時王之月與時相違也。見時正之相違,所以教後世之無相違也。
又今傳本《項氏家說》卷一《說經篇一·三正說》亦雲:“《春秋》所書四時十二月,恐皆夫子筆之,以為萬世法。知必如此而後為正,隻此便是褒貶之筆也。”項安世之說可與胡安國“夏時冠周月”說互補。
項安世《春秋》學也受到胡安國影響,如昭10-3條:昭公十年,秋七月,季孫意如、叔弓、仲孫貜帥師伐莒。項安世雲:
既舍中軍,公室無兵,每有征役,三家各將其兵以行,經皆據實並書。伐莒之役,三家並將,獨叔孫氏之兵使叔弓帥之,此可見叔孫舍之賢。雖曰家徒,然猶使公臣帥之也。
項氏立說如此者,得之於胡安國的啟示。王掞、張廷玉等奉敕撰《欽定春秋傳說彙纂》卷三〇即指出:
蓋不知叔弓為叔肸後,而誤以為叔孫氏也。項氏安世遂以為叔孫舍賢,猶使公臣帥家徒,則亦因《胡傳》而遷就之耳。
項安世還受到沙隨先生程迥影響,今不能考知項安世是否曾與程迥交遊,但今傳《項氏家說》卷七《說經篇七·
書居書在》即引“程迥可久曰”評論範祖禹《唐鑒》書法之誤:
程迥可久曰:“《春秋》書王在畿內曰居於狄泉,出王畿曰出居於鄭。諸侯在境內曰公居於鄆,出境曰公在乾侯。”《唐鑒》用《春秋》書法,中宗則宜曰帝居房陵,不宜曰在。
又項安世與當時大儒如朱熹、陸九淵等輩交遊往返甚密,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九載錄《與項平父書》凡一通,又卷五四載錄《答項平父書》凡八通,陸九淵《象山集》卷五亦載《與項平甫書》一通。全祖望曾說:
“項平甫來往於朱、陸之間,然未嚐偏有所師。”虞集《周易玩辭序》雲:“項公實與朱子同時,當時則又有江西陸先生者,各以其學為教。又有聰明文學過人之士興於永嘉,項公嚐從而問辨谘決焉。……於是項公之學上不過於高虛,下不陷於功利,而所趨所達,端有定向。”項安世尤與朱熹情義投契。朱熹曾薦項安世為諫官,而“慶元禁黨”起,項安世上《乞留朱熹疏》,被劾為“偽黨”罷廢,可見二人關係之密切,故《宋元學案》卷四九《晦翁學案下》列項安世為“晦翁學侶”。當時胡大時議詆項安世,立即為朱熹所駁,朱熹《答胡季隨書》雲:“來書譏項平父出入師友之間不為不久,而無所得。愚亦恐賢者之不見其睫也。”此頗可見朱熹回護推重項安世之意。
二、項安世《春秋》學之特點
項安世廣遊博涉,學不偏廢,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學術風格。四庫館臣曾評說:“安世學有體用,通達治道,而說經不尚虛言,其訂核同異,考究是非,往往洞見本原,迥出同時諸家之上。”這是就項安世整個經學成就而言的,從今輯《項氏家說》之《春秋》缺卷佚文來看,亦為的評。
今輯佚文雖然零散,但仍可體現出項安世好學深思,“訂核同異,考究是非”,新見時出,而皆能自成一說。如莊4-4條:莊公四年,紀侯大去其國。關於“大去”文義,諸家各有說解。杜注:“大去者,不反之辭。”《公羊傳》雲:“大去者何?滅也。孰滅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襄公諱也。”《穀梁傳》雲:“大去者,不遺一人之辭也。言民之從者,四年而後畢也。”宋初諸儒雖好出己見,但於“大去”文義,亦承前緒,並無新意,如孫複雲:“大去其國者,身與家俱亡之辭也。”所謂“身與家俱亡之辭”,即《穀梁傳》“不遺一人之辭也”。至程頤始別出心裁,說:
紀侯大去其國。大,名,責在紀也,非齊之罪也。齊侯、陳侯、鄭伯遇於垂,方謀伐之,紀侯遂去其國,齊師未加而已去,故非齊之罪也。
而項安世則在眾家之外,仍然能翻出新見,殊為難得。其雲:
《說文》去字,從大從凵,凵音區,二音合為去字,恐《春秋》書紀侯去其國,或是後人傳誦之訛,如《禮記》覸字分為見間也。
此從文字構成入手,分析其流傳訛誤的可能性,頗能言之成理,足備一說。再如僖28-16條: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於河陽。項安世雲:
考之於經,天王避狄之難,出居於鄭,亦既五年,諸侯未嚐救,天王未嚐歸也。晉文公因破楚之威,聲振四海,還過鄭土,先會諸侯以朝天王,然後導王北出,諸侯前驅,大駕徐渡,不煩一矢,而溫地之狄望風逃遁矣。於是天王耀兵而行蒐狩之事,諸侯解甲而講朝會之禮,北方晏然,王室無警。諸侯複從王而南,王入京師。諸侯又南圍許,以竟帖楚之事。楚人畏威,不敢複較。明年春諸侯始罷兵就國。蓋晉文公之經略中外,見於《春秋》者,其本末如此。而三傳相承,但以為召君以就其地,而不思其自今年之春自北而南,夏自南而北,冬複自北而南,明年之春複自南而北,始歸於晉,一年之中四過成周矣。讀經不詳之弊,一至此乎?
此條經義,曆來頗受關注,“而三傳相承,但以為召君以就其地”,項安世則一掃群說,獨出新意,雖非必是,如家鉉翁即曾對項氏此說提出非議,雲:“論則新矣,但二十五年文公納王,乃霸業之所造端,可盡廢乎?晉侯召王,三傳皆書,可盡沒乎?”但項安世“以經解經”,注重從史事前後記載的角度來推究經義,別具一理。
還有如通論(2)條項安世論《左傳》作者之國籍。自漢魏以來,左丘明作《左傳》說向少異議。中唐啖助始認為《左傳》成於後代學者之手,而左丘明隻是始傳其義者。趙匡則明確否定了左丘明作傳說,認為:“左氏決非夫子同時,亦已明矣!”趙宋而後,承緒啖、趙,議論蜂起,“左氏非丘明”而乃戰國時人的觀念更趨流行,王安石、程頤、葉夢得等人皆有論說。朱熹也認為“《左傳》是後來人做”,並對左氏國籍作了推測,認為“左氏乃楚左史倚相之後,故載楚事極詳”。“晦庵以為楚人,項平庵以為魏人。”可惜項氏論《左傳》作者為魏人一說,今僅知結論,具體論證則亡佚不傳,無從得知矣。
四庫館臣說項安世“學有體用,通達治道”,實有所指。項安世本重事功,開禧初韓侂胄執政,項安世被任為湖廣財賦總領。開禧二年(1206),“金圍德安益急,諸將無所屬。安世不俟朝命,徑遣兵解圍”。後以功被提升為荊湖宣撫使。樂章《周易玩辭後序》曾指出:“逮兵端既開,邊事告急,公被命而起,獨當一麵,外禦憑陵,內固根本,成就卓然。”這樣一個“學有體用,通達治道”的人物論說經義,自然重實際,不尚虛言,見事也多洞察隱情,明徹深刻,非一般書生之見。如通論(1)條論“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義,項安世說:
說者謂《春秋》書其罪於策以示萬世,故亂臣賊子懼焉,非也。夫名之善惡足以懲勸中人,非亂臣賊子之所畏也。彼父與君且不顧,又何名之顧哉?……子謂一書生操筆書之,而能生其懼心者,此真小兒童之見也。然則孟子之言非歟?曰:孔子之意惟孟子知之爾。《春秋》之法,謹名分,防幾微,重兵權,惡世卿,禁外交,嚴閨閫,是一統,非二政,凡所為杜賊亂於未然者,其理無不具也,誅賊亂於已然者,其法無不舉也。此義一明,亂臣賊子環六合而無所容其身,為人君而知此義則未為者不得發,為人臣而知此義則已為者不得免。……此《春秋》之所以作,而奸雄之所以懼也。
這無疑比起一般說者泛泛空談《春秋》之功用要洞明世事、切實近理得多。再如僖28-1條:僖公二十八年,春,晉侯侵曹,晉侯伐衛。項安世說:
晉方潛師侵曹,出其不意,衛固未以為慮,忽焉揚聲以伐衛,又出衛之不意。魯人狼狽而撤戍,楚人自宋而救之,晉方與楚爭衛,曹固幸於得紓,忽焉回軍,又出曹之不意,徑入其國,執其君以畀其仇。經書晉侯侵曹,晉侯伐衛,明晉文之譎也。
此論述晉文譎詐之隱情,明徹豁達,幾無處躲藏,頗有朱熹所說呂祖謙“巧”之風格。《四庫全書總目》卷二七雲:“朱子所謂巧者,乃指其筆鋒穎利,凡所指摘,皆刻露不留餘地耳,非謂巧於馳辨,或至顛倒是非也。”項安世說晉文之譎,正與此相類。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項安世對“通世變”的重視。“世變”即所謂“曆代之變”。《春秋》向來被視為“經世”之書,要“經世”自然要省察《春秋》所蘊“曆代之變”的經驗和規律,也就是要探求“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於治亂興衰之故”,從而為解決現實問題提供切實有效的方法,這是一種以古鑒今的理念。兩宋之時,論“世變”代不乏人,形成了一定傳統。程頤即說:“天下之習,皆緣世變。秦以棄儒術而亡不旋踵,故漢興,頗知尊顯經術,而天下厭之,故有東晉之放曠。”更有將“通世變”作為《春秋》學特別重要的宗旨和功能的學者。王禕說:“泰山孫氏、□□□氏專以書法論褒貶,襄陵許氏、永嘉陳氏專以書法論世變。”“襄陵許氏”指許翰,翰字崧老,開封府襄邑(今河南睢縣)人,著有《春秋集傳》,今已亡佚。從宋元著述所稱引的許翰《春秋》佚說來看,確實可見王禕所言“專以書法論世變”的特點,如:
宣公二年,秦師伐晉。襄陵許氏曰:“自襄至悼六伐晉,獨此稱師,則靈之季不競甚矣。”
定公八年,夏,齊國夏帥師伐我西鄙。襄陵許氏曰:“《春秋》書內伐十六,宣以後七,內侵七,宣以後六。伐我二十一,宣以後十七。侵我五,宣以後一。用兵則侵多而伐少,被兵則伐多而侵少。蓋魯自中世衰矣,而欲與齊構怨,以侵易伐,其能久乎?”
“永嘉陳氏”指陳傅良。樓鑰《春秋後傳左氏章指原序》曾指出陳傅良《春秋》學“通世變”的特點:
先儒以例言《春秋》者,切切然以為一言不差。有不同者,則曰變例。竊以為未安。公之書不然,深究經旨,詳閱世變。蓋有所謂隱桓莊閔之《春秋》,有所謂僖文宣成之《春秋》,有所謂襄昭定哀之《春秋》。
始焉猶知有天子之命,王室猶甚威重。自霸者之令行,諸侯不複知有王矣。桓公之後,齊不競而晉霸;文公既亡,晉不競而楚霸。悼公再霸而又衰,楚興而複微。吳出而盟諸夏,於越入吳而《春秋》終矣。
朱熹也深重此義,說:“如《春秋》,聖人本意隻是載那事,要見世變。”
又曾多次評論隋末大儒王通精於觀察“世變”,如說:“渠極識世變,有好處。”又說:“然王通比荀、揚又夐別,王通極開爽,說得廣闊。緣它於事上講究得精,故於世變興亡,人情物態,更革沿襲,施為作用,先後次第,都曉得,識得個仁義禮樂都有用處。”
今所輯《項氏家說》之《春秋》缺卷佚文中,亦多論及“世變”,如:
襄16-2條:襄公十六年,三月,公會晉侯、宋公、衛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於溴梁。戊寅,大夫盟。項氏曰:“文七年書公會諸侯晉大夫盟於扈,誌變之始也。雖然,猶有諸侯也。此書大夫盟,誌變之終也。言自是無諸侯也。”
哀13-3條:哀公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項氏曰:“中國變而為吳、楚,始於昭公四年楚子會諸侯於申,而成於黃池。此世道之一大變也。申之會,晉與齊、魯皆不與,則中國猶未全為夷也。至黃池之會,魯以吳敗齊於艾陵,夫差主會,晉、魯以伯禮事之。《春秋》為是爵而不狄,及而不殊,見吳獨為天下主而中國亡也。《春秋》至是雖欲不終,得乎?”
還有如僖20-5、文14-4、成7-2、昭2-5、定4-3諸條皆“通世變”,這些都說明項安世對此《春秋》宗旨與功能的重視。而項安世這一特點除對舊有傳統的繼承外,還別有淵源。朱熹曾說:“其(按,指王通《中說》)間論文史及時事世變,煞好,今浙間英邁之士皆宗之。”王禕《送顧仲明序》亦說:“永嘉經製之學要在彌綸以通世變,操術精而致用遠,博大宏密,封植深固,足以自名其家也。”都明確指出了當時浙東學術“通世變”這一大特色。項安世雖後家江陵,然籍屬括蒼,正朱熹所謂“浙間英邁之士”。而虞集說:“又有聰明文學過人之士興於永嘉,項公嚐從而問辨谘決焉。”可見項安世實與浙東學術界交遊往返、互通聲氣,他與永嘉學派如薛季宣、陳傅良、戴溪,永康學派陳亮以及金華學派呂祖謙等輩皆“通世變”,注重從曆代興亡的演化中探尋經世致用之道,實在是共同的學術追求。可以說,項安世“通世變”風格的形成,一方麵繼承了前代傳統,另一方麵也與浙東諸儒特別強調這一主張息息相關,項安世《春秋》學仍然保持了浙東學術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