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料此刻她看到了陸寶寶的兒子,出於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熱情,竟忘情地說出了“真像,真像,真像他困熟的辰光”這樣的話。幸虧她的臉紅並未被陸寶寶所覺察。
陸寶寶殷勤地勸阿花多吃點、多喝點,兩個人一頓竟花了不少人民幣。阿花看她付帳時直咂嘴,心裏由不得又為洪劍春叫屈:
“這麼大手大腳,看來是嫁了個闊佬了!怪不得不要洪先生了!”
但轉念一想又奇怪:“要講伊嫌貧愛富好像也不像,當年伊為啥不嫁範仁義?”
兩人在席間談的都是洪劍春。陸寶寶問長問短,問東問西,就是絕口不談自己。
阿花心裏憋得難受,隨口衝出一句:“儂那個先生呢?”
陸寶寶瞟了一眼阿花,這才開口談了起來。她的口氣很平靜,告訴阿花“那個人”是個市裏的幹部,即將調動工作。她現今住在湖南路三〇〇號,巧是巧,那房子原來是範仁義的,範仁義一家臨解放統統遷往香港,這幢房子最近剛剛調撥給了她的“那個人”。“那個人”家裏有電話,所以以後聯係是方便的,電話號碼是五四八六一。說完這些,陸寶寶打開手裏的小皮包,取出了一隻信封,遞給阿花,說:“阿花大姐,一年前我拜托儂照顧好洪先生,我曉得儂盡心盡力,辛苦了一年。我嘸沒白看錯人,我總算托了一個真正的靠得牢的好人了。這裏付給儂三百萬鈔票,表表我的一點點心意,請儂收下!”
阿花好像怕被燙著了一樣,連忙把兩隻手墊到自己的屁股底下,連連搖頭:“勿要勿要!我照顧洪先生是情願的,我根本嘸沒想過要鈔票!”
“阿花!”陸寶寶將阿花的手使勁挖出來,“我曉得儂從來嘸沒想過鈔票。儂要是想過,我也不托付儂了!我下個月也要工作了,以後每個月都有自己的工資。我想以後每個月都交給儂一點,請儂阿花大姐幫幫我的忙,照顧照顧洪先生,不曉得儂肯伐?”
阿花兩眼看定了陸寶寶。“洪師母,”她說,“儂一片心意,我今朝算是領情了。儂雖然離開了洪先生,還能想著伊,也算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了。鈔票,我一個也不要。照顧洪先生,是儂托我的,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可以向儂發誓,隻要我阿花活一天,就照顧洪先生一天。啥辰光洪先生尋著了人,不要我照顧了,我也算做完了這樁事體了。我今朝要是收了儂的鈔票,我還叫儂的阿花大姐嗎?我不是成了儂剛剛叫伊抱小人的娘姨了嗎?”
這番話說得陸寶寶的頭直往下墜,半天抬不起來,阿花一邊幫她將錢塞進皮包,一邊催她:
“我看得出來,你的那個人管儂管得蠻緊的,儂還是早點回去吧。真的,我老早就曉得儂心裏還是有洪先生的!”
陸寶寶又傷心地流了一會淚,方才與阿花告別。臨走,又取出了一張紙條,上麵事先寫好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托阿花轉給洪劍春。
“我曉得他恨我,”陸寶寶說,“他一定會一把撕掉或者甩到地上去的。可是,”她頓了頓,“阿花大姐,他是個呆讀書呆下棋的人。他不懂世道,不懂人情世故。有許多許多事是他不知道的。我也永遠永遠不會對他講。但是,說不定他以後還會碰到麻煩事,說不定我還能暗底裏幫他一點忙。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求求你,幫他把這張紙條收起來,萬一他想起要用我這個人了,也可以便當點,一個電話就可以了。阿花,我求你了!”
阿花從話中聽出許多話來。但是又統統是懵裏懵懂。她回來把紙條遞給了洪劍春,後來又為他藏進了夜壺箱抽鬥。這一藏就藏了十四五年,直至公元一九六六年,洪劍春才想起把它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