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 / 3)

“嗯。”

“幾個月了?”

“剛滿一百天。”

“嗬——嗬!是洪先生的!”

陸寶寶苦笑:“醫生講伊是早產兒,隻有八個月就養下來了。”

“我看看,我看看。”阿花迫不及待地撲過去。

陸寶寶把嬰兒額下的毛巾往裏塞一塞,讓阿花可以看得更仔細些,那臉上的一絲苦笑始終掛著,好像是在自我嘲諷。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孩子是誰的。受孕的那個月,上半月在永安弄三號,下半月住進了郭平分得的一套花園洋房,之後就有了這個頭胎兒子。她盼孩子盼了整整三年,吃了多少中藥,但這個孩子的出生卻給她帶來了一個謎、一個陰影,沒有給她帶來歡樂。無論是她,是郭平,是洪劍春,還是所有的旁人,統統都將對這孩子疑疑惑惑,永遠疑疑惑惑。哦,為什麼他不早一個月來到這個世界上呢?如果那樣,陸寶寶的唇角就不會永遠留有那一絲苦笑了。

“像洪先生!真的!”阿花熱烈地說,“儂看,儂看,那眉毛、那鼻頭,還有嘴巴,統統像,統統像,跟洪先生困熟時簡直一模一樣!”

阿花這一番忘情的評議,陸寶寶隻認作是她的一片好心,除了依然保持著那一絲苦笑之外,並沒有太理會。然而阿花話一出口,臉卻漲得通紅通紅的了。時年四十二歲的阿花,心中充滿了羞愧,酸脹酸脹的,隻覺得渾身都好像紮上了針一般熱辣辣地。幸而這餐廳專座燈光暗淡,周圍沒有什麼人,阿花趁陸寶寶把孩子重新包好之機,趕緊坐下了,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天的情景……

那是在陸寶寶走後三個月的一個禮拜天上午。天氣開始轉暖了,阿花覺得應該把洪劍春的被子換一條薄一點的了。好像往常一樣,她輕手輕腳地走上三樓,準備把一疊已經洗淨晾幹疊好了的衣褲給洪劍春送去,同時拆出被麵被夾裏來。不料推開房門,隻見洪劍春沒有像往常那樣端坐於方桌旁棋盤前,而是和衣躺在床上,而且顯然已經睡熟了。阿花瞄了一眼那張方桌,隻見桌上堆著一疊書,書旁有一疊紙,紙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而那盞掛在方桌上的電燈還亮著,曉得洪劍春是一夜未困,熬了一個通宵在寫書了。“罪過罪過!”阿花憐憫地想,“這麼用功,這麼有才氣,卻落到這個地步!”她踮著腳尖走過去,先將自己手中的衣物輕輕地放到床頭邊的夜壺箱上,再伸手去拉床腳頭斜放著的被子,打算給洪劍春抖開了蓋上身。不料她因為要越過洪劍春的身體去取被子,胸前係著的圍裙垂掛下來拂著了洪劍春的頭發。洪劍春輕輕地哼了一聲,翻了個身,使那原來側臥著的姿勢變成朝天仰臥了!阿花嚇了一大跳,趕緊直起身,再也不敢去動裏床的被子。阿花許多年來第一次這麼挨近洪劍春,而且是在旁無他人的狀況之下。洪劍春許久沒有刮胡子了,從臉頰下部到唇口唇下都是黑而粗的短須,一直漫到耳根鬢腳頸脖上,而高挺的鼻梁,緊閉的眼皮,又帶著一種清清爽爽、一塵不染的蒼白,使他那張並未整修過的臉,看上去一點也不埋汰齷齪,反而顯出男子漢的剛毅氣質來。阿花呆呆地立著、立著,怎麼也挪不開腳步,整個身子像被吸鐵石牢牢吸住了。“這是不可以的!”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可是她還是不能走開。她的心裏漲滿了甜、酸、苦、辣,手腳變得酥軟酥軟,怎麼也挪不開腳步了。她的心跳得怦怦直響,震得她自己的頭都暈了。她的臉漲得通紅通紅,燒得她自己都感到燙了。她情不自禁地跪到了地板上,使自己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洪劍春。這一跪居然讓她呼吸到了洪劍春的鼻息,嗅到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體味。她心蕩神搖,再也抑製不住,悄悄地把自己的下巴擱到了床沿上,閉上了眼睛,就好像自己已經睡到了洪劍春的身邊一樣。她深深地呼吸著,聽任自己這麼跪著、跪著,許久、許久。

這是阿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羅曼蒂克舉動。天知、地知、阿花知。她是被樓板上的響動驚醒的。不知是哪個鄰居上樓來了。阿花像做了賊一般驚慌失措,慌不迭地立起身,順手撈起地上一雙髒布鞋三兩步就衝到了門口,逃回了自己的房間。三天內她不敢抬頭看洪劍春,一個星期裏她暗暗臭罵自己幾百遍“不要麵孔的爛汙貨”。她沒敢把這一切告訴大塊頭,她覺得自己已經對不起他了。好不容易,她才在心底埋葬了這個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