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 / 3)

這一句可提醒了金夢旦:“這小鬼呀,三元錢統統摜光啦!”

阿花也憤憤:“回來好好教訓教訓他,他當他老娘一個月十五元用不完啦!”

不提十五元也罷,一提這當時發給“牛鬼”類的最低生活費十五元,金夢旦才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想起了身旁那位老社皮的阿姨的階級鬥爭警覺性,於是趕緊閉了嘴,走開,並悔之不迭。

然而悔之晚矣。那阿姨姓竇,人稱鬥阿姨,階級鬥爭之弦繃得特緊。她馬上向那位已成為“居炮司”(“居委會炮打司令部”之簡稱)頭目的外甥報告了敵情。隻不過個把鍾頭,永安弄內就刷滿了“揪出惡毒攻擊副統帥的現行反革命金夢旦!”“反動資本家的小老婆金夢旦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罪該萬死!”等大幅標語。批鬥會立時召開,而且還挑燈夜戰。金夢旦則被掛上一塊“現行反革命”的大牌子,幾個十二三歲的小學生反扭了她的雙手,押著她站在一張由幾條長凳、幾塊牌門板搭成的方台上進行示眾。金夢旦先還站著低頭,後來不知一個什麼人在人群中高喊:“叫伊跪下去!”那個押著她的學生伸腿便是一腳,正中膝彎,金夢旦關節一軟,撲地就跌倒在台上。“不許裝死!”又一個激於義憤的人猛叫,於是衝上了幾個顯然已經是中學生了的小青年,以極熟練的動作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往後一扳。金夢旦慘叫一聲,仰起了頭,身子也不自覺地挺坐了起來,台下的人這才看見,她的額角頭上青紫了一大塊,正當中在慢慢地往外滲著血水了!

這個場麵,阿花沒有看到。阿花作為一個“同案犯”,在批鬥會還沒召開就被“居炮司”很客氣地請到“司令部”去了。她一聽居委會召喚她,還以為要補發大塊頭掃弄堂的工資,所以很高興走得很快,到底已五十開外了,一口氣跑進辦公室也有一點點氣急了。不料一進房門,就聽到辦公桌後麵立著的幾個人大喝道:

“阿花,你老實坦白!”

阿花嚇了一跳。她懵裏懵懂,不大明白這三四個麵熟陌生的男男女女發了什麼神經,突然會這麼凶神惡煞起來。立在台子正中的那個男的,是鬥阿姨的外甥,住在四馬路那邊“福康裏”,大學考不進,新疆農場又不肯去,隻好一直在當“社皮”。阿花還聽說過他因為常常到牛莊路去買進賣出郵票什麼的,進過幾次派出所,但最近又好像奪了居委會主任的權,成為什麼頭頭了。不過,他做啥要吼五吼六,實在弄不懂。

“叫我坦白?”阿花問,“坦白啥?”

“你自己還不清楚?你跟五類分子家屬金夢旦剛剛發過什麼謬論了?”頭頭說。

“金夢旦又不是五類分子家屬,伊老公又不是地富反壞右!”阿花對政策倒也熟諳。

“啥人跟你講這個!”一旁一個四十來歲的女造反撅嘴扭脖子地接了口,“一日到夜纏勿清。叫你坦白跟金夢旦講了哪些反動話!”

“放你的狗屁!”阿花當即破口大罵。她想起來了,這個女人是出名的爛貨,原來在裏弄生產組裏專門踏黃魚車賣貨,後來靠著跟街道管理處一個幹部混上了,莫名其妙地當上保健站的赤腳醫生,麵孔一天到夜像死了人一樣鐵板一塊,打起針來好像紮鞋底板。這種貨色也要叫我阿花“坦白”?簡直是做夢!“我坦白個啥?”阿花大叫,“我又沒有跟人家軋姘頭,亂搞男女關係,生活腐化、道德敗壞、做破鞋爛襪子,我阿花儂去查查紅三代、紅七代、紅十代、祖宗八代統統是紅五類,儂想迫害我貧下中農是伐?”

阿花經過幾個月“文化大革命”的熏陶,掌握了許多新名詞,心裏一急一火,一瀉千裏地流淌出來,不能不使幾個裏弄造反派骨幹頭痛。半個鍾頭前,永安弄鬥阿姨來報告敵情,“炮司”骨幹們就對如何處理阿花的問題大傷了一番腦筋。其一,阿花出身之好,在方圓十條、二十條弄內是有名的。其二,阿花之撥,亦遠近聞名。何況她是本地坐山虎,以倒馬桶之便,出入各層次人家,對什麼都了如指掌。若惹著了阿花,她不把你祖宗八代的醜事統統抖出來才怪呢!

“儂勿要急嘛!”那頭頭說,“我們隻要問問,剛剛金夢旦是不是講了攻擊副統帥的話。”

“喔,儂是想叫我咬金夢旦一口呀!”素來吃軟不吃硬的阿花一下子又發了火,“儂看錯了人了!牆倒眾人推,這是不作興的!做人要有良心,有一句講一句,濫咬舌頭是要天打殺、雷劈殺的……”

愈問愈問不出什麼名堂。那個頭頭決定改變另一種策略了,他一麵倒了杯茶,給阿花遞去,一麵和顏悅色地說:

“阿花阿姨,今朝請儂來,是想跟儂交交底。”他說,“金夢旦的身份儂是曉得的。伊在學校裏就有過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反動言論,所以今朝見到伊兒子拍來的電報,出於階級仇恨,又進一步散播了更加惡毒的反動言論,這是階級鬥爭的必然規律嘛!伊不是對著大家臭罵伊兒子是‘小鬼’嗎?那麼‘大鬼’是啥人呢?那就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伊不是還講‘這種事作啥要拍電報’嗎?你想想,受到我們最最最敬愛的副統帥的接見還不拍電報,那麼啥事體還值得拍?這不是反動言論又是什麼?金夢旦的狼子野心,不是一眼看出了嗎?更何況……”

阿花捧著茶杯,呆坐在木凳上,眼睛盯著這個戴了眼鏡的高中生一張一合的嘴巴,聽得呆了。阿花對所有客客氣氣地對待她的人一律以禮相報,人家軟聲軟氣地講道理,她阿花不作興打斷人家話的。但阿花實在不明白他講的一套一套理論,隻覺得一腦袋的稀泥漿麵疙瘩,理不清爽。阿花每天四點鍾要爬起來倒馬桶,一過晚上八點鍾就要打瞌睡,這會兒,還不到七點,就已經有點迷糊了。麵前這個戴眼鏡倒掛眉毛的頭頭的嘴在動著,他那念經一樣的聲音卻好像在一點點遠去了。貼在他背後一堵牆上的一幅畫,上麵也有一個戴了眼鏡戴了紅袖章倒掛眉毛的人,就是那副統帥吧,好像慢慢地跟這個“老社皮”融和到了一起,阿花都有點分不清誰是誰了。她奮力睜開眼皮,但後來終於撐不牢,腦袋垂在胸口睡得大打其鼾。為她開辦學習班的人們也隨她去,鎖上門去永安弄參加批鬥大會了。阿花睡到後來側身倒向地板,隻是在地板上翻了個身便又睡過去。一直到第二天四點鍾,她才一骨碌從地板上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