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在無意中、一生中最為晦氣的日子裏促成了阿花與陸寶寶日後半世生死之交的金夢旦,則自此一落千丈。這倒不是永安弄裏的人從此不再把她當作上等人,永安弄內當時給人家做妾的不止一個兩個。金夢旦的每況愈下,主要還是由於她做妾也做錯了人。那楊老板雖則熱衷於金屋藏嬌,卻又怕太太怕到了根,一旦隱情暴露,便被嚴格管製,從此千日難板到上海一趟,來也不能過夜。到後來連經濟上也慢慢地收緊了,一個月寄一次變成兩個月一次、三個月一次。那年頭鈔票狂暴貶值,實際上他對金夢旦母子的經濟支撐是有限得很了。付不起房租的金夢旦不久就不得不從四號搬出,遷往三號底層一間前廂房。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軍一舉開進大上海,那邊揚州的楊先生從此人也不來,彙票也不來了。好在金夢旦從一九四八年底開始就又重操教業,到一所私立學校去教語文算術,母子倆的生活還算過得去。她又是個死要麵子的人,在學校裏從不與別人提及自己的特殊婚姻,照樣在各類登記表上把楊家棟的大名填在“丈夫”一欄上,似乎除了丈夫在外地工作之外別無與他人兩樣之處。兼之她又秉性沉靜,自己不愛與人交際,也從來不邀別人與自己來往,所以居然許多年下來沒什麼人感到她的家庭有什麼異樣。還有一點,金夢旦或許早就防患於未然,選擇了一所地處滬東大八寺地區的學校執教,那地方要換三次車才能到達,永安弄內的信息是不那麼容易傳遞過去的。不幸的是,至公元一九六六年,史無前例的運動到來了。大八寺的那所小學統共二十來個教職員工,找不出階級敵人,校長兼學區黨支書眼看火要燒到自己,苦苦思想鬥爭數日,終於還是把唯有她掌握的“金夢旦何許人也”拋了出來。金夢旦很快成了大八寺地區名噪一時的“深埋多年的定時炸彈”。專案組立即成立,一批接一批地派人外調。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楊家棟目前正在隔離審查之中,其元配太太則在運動一開始就被遣返原籍了。金夢旦的專案還沒外調結束,忽又傳來信息,那個姓楊的趁看守疏忽,從三樓窗口跳出,從下界天堂跳到上界天堂去了。死者長已矣,生者被株連,金夢旦成了十十足足的“殺、關、管”家屬。裏弄裏的造反派旋即聞風而動。其中一派因見其時大塊頭正巧中風,弄內垃圾無人清掃,便發了一紙勒令,令“金牛鬼”接替大塊頭掃弄堂以勞動改造;其中另一派造反精神更足,領頭的是個“老社皮”,不知從哪裏請來了一批“革命小將”,隻用一個來鍾頭就完成了一項令永安弄人都瞠目結舌的“革命行動”——把金夢旦的一應家性統統搬往永安弄口的過街樓內,而把原住過街樓內的那個老社皮的嫡親阿姨家的全副家當統統搬進了金夢旦所住的三號底層朝南後廂房。金夢旦母子倆自此便住進了冬涼夏暖、伸手便可摸到房頂的不足十平方的過街樓,一住便是十幾個年頭。
金夢旦從此淪為永安弄內的末等公民。然而盡管她厄運高照,她的早產兒金明卻特別的有出息。小家夥生得眉清目秀且不說,從小還會見貌辨色,乖巧得很。讀書又用功,小學六年裏一直名列前茅。而且他的運道還特別的好,輪到他考中學時,國家正好講政策,他憑著遙遙領先的考分進了全市最有名氣的學校之一——格致中學。在格致中學裏他又是個佼佼者,年年考第一,直升了高中部。永安弄人人羨慕金夢旦有個好兒子,老住戶往往暗暗慶幸當年楊太太及早收兵沒將金夢旦罵死而留下了這麼一個有出息的人才。金夢旦當了牛鬼後,金明萎了一陣子,好在他在中學裏人緣極好,所以大串聯開始,幾個已經成立造反隊的同學就邀他一起到北京去,接受那神聖的檢閱。金明受寵若驚,戴上同學們臨時突擊發展給了他的“紅衛兵”袖章,隻向媽媽要了三元錢,就乘上火車進京去了。
金明去京半月,杳無音訊,把個金夢旦愁得日見消瘦了下去。那天晚上,她從學校回來,剛踏進永安弄,爬上她那過街樓,忽聽得弄口一陣猛喊:
“金夢旦有伐?金夢旦!電報!”
金夢旦一聽有電報,頓時三魂六魄幾乎全出了竅。她老父母早已過世,在上海可以說是斷了六親的。如今這電報十之八九是那遠在北京的獨養兒子金明打來的。她抖著雙腿爬下過街樓,幾乎連走向郵遞員的力氣都沒有了。
“啥,啥人打來的?”
“我哪能知道?”郵遞員回答,“從北京來的。”
金夢旦差點跌倒在地。北京!正是兒子金明去的地方!上海人多少年來對電報總是特別地敏感。不是出了事死了人,一般不大會有電報打來。所以金夢旦拿到電報紙時,手指頭抖得像北風裏的樹葉子。弄堂口倒已經聚了好幾個人了。大家都知道金明去了北京,現在來了電報,看來總是大事不妙,所以也忘了這金夢旦尚屬牛鬼類,隻惦記著那個從小在弄堂裏長大、眼看他背著書包跑進跑出的學生子,但願他不要真的發生什麼意外了。金夢旦費了好大力氣方才展開電報紙,周圍幾個腦袋全湊了上去,隻見電文如下:最最最幸福地受到副統帥接見,祝副統帥身體健。
金夢旦縱有再好的脾氣,這時候卻也禁不住發了火了:“這小鬼!這麼件事打啥個電報,差點把我嚇死!”
“就是!”原來住過街樓的那個老社皮的阿姨在旁搭了腔,“又不是毛主席接見!”
“哼——”阿花卻從鼻子裏噴出一大股氣,“毛主席接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一個天安門廣場,可以立幾千幾萬人了,老遠老遠,看得見個屁!人人都拍一隻電報回來,電報費要多少?白白摜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