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裏,我爸的心分成了整整齊齊的兩瓣:一半給振華,一半給我媽。兩瓣心合成一顆跳著,不留分毫給他人他物。對我二姨,他變盡戲法虛與委蛇;對我大娘,他有一千一萬條理由可以置之不理。他心安理得地在上海設立了又一宮。我媽成了他的“三房”。
十五 我媽,我二姨
公元一九四一年,我出世。隔兩年,我媽添了我大弟。我媽婚後不久就丟了工作。她身子太弱,懷了我就總有流產先兆,終日隻好平躺著。我先天不足,生下來後大病小病不斷,媽隻好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圍著我轉,而大弟緊跟著我又來得太早。我媽成了家庭婦女。
那幾年裏,我爸活得很累。他的工廠已改名為“振新毛紡廠”:改前麵的招牌是迫於淪陷時局,改後麵的名號是因為縮小了生產範圍。縮小生產範圍是他有意為之的。他常跑上海,上海的大工業生產方式給了他啟發。他明白了以他自己的實力,處於目前的局勢,他若再要像戰前那樣求全求大搞配套成龍式的自產自銷,那就必敗無疑——任何一個環節在這兵荒馬亂之中都可能失控,而一個環節的失控便會給他那細弱的生產鏈以致命的打擊——他決不能這麼不識時務。他還看清楚了中國這塊土地目前不容他發展,連要生存都很艱難。小小一個老板既然命比紙薄可就千萬別心比天高。他乖乖地收起了自己的野心,忍痛作出縮短生產戰線的決定。新開張的“振新毛紡廠”隻設立了兩個車間:一個彈毛,一個紡線,實際上隻完成對原料進行加工的過程,變成了全社會性質的大規模生產中的一個部分或者說是某一段流程了。
我爸之累,還在於他必須調動起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在養活我們母子仁的同時,保住他在上海另組家庭的秘密。有了我媽,然後有了都帶鷹鉤鼻子的我和大弟,在他是幸福,是滿足,但更是壓力,更是負擔。我們娘兒三個化成了孫悟空背上的五指山。我出生那年正逢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租界,上海的孤島不複存在。島民們從殖民地民轉為亡國奴,生計日益維艱。我爸這樣的小老板要供養我們婦孺三個而且這養家活口費還必須是私房錢,他真是好不容易。他還得時刻提防著這百把十裏路之間的消息流通。我二姨對那已被拋棄的我大娘的女兒,即我大姐,都總是雞雞狗狗地鬧磨擦,若是知道了上海灘上還有個年輕女子在為我爸生兒育女,那還得了?我爸知道這位全福路上文老板之女的厲害。我爸在竭盡全力修築著保密的大堤,那四五年裏無一日不是提心吊膽。
大堤卻終於決了口。
毛病出在一個年輕莽撞的羊毛掮客身上。那小子倒並非是存心的。因為剛接得一家倒閉廠的存貨,想介紹給我爸,連著在“一樂天”和“青蓮閣”找了我爸兩天。我爸那兩天正好忙著從唯亭把那台破舊的彈毛機運回蘇州,因為唯亭的那個小工場子也開不下去了,機器擱置著沒用,我爸卻發現還能開得動,就以買廢鐵的價錢又去買了回來。那年輕掮客不知我媽在金隆街的地址,也不清楚許多老掮客所清楚的我家的底細,便擅自跑到了蘇州,直奔那全福路上的“振新毛紡廠”,找宣老板。宣老板不在,主管人即我姨她兄弟接待了他。毛頭小夥子涉世不深,不懂得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談生意時竟提及了“宣老板娘”及其兩位“公子”,而我二姨膝下則是隻有千金的。二姨她兄弟何等精乖,不動聲色地盤問幾句,心中便已一清二楚。誰的胳膊肯往外彎?那小掮客還沒離開閶門地段,這邊文家大院的女主人便已經接到兄弟密報了。
我二姨正吃午飯,當即摔了好幾個碟子好幾個碗外帶找茬兒扇了我大姐兩個耳刮子。在一陣暴怒之後,她想起我爸這回雖說是去唯亭,但一走三四天,至今未回,很有可能就是從唯亭直接往上海去了,那年輕掮客以為他在蘇州,實際上隻是不知道宣誌高這王八蛋在上海的婊子窩在哪裏罷了!想到此,我二姨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能親手刀劈火燒了我爸我媽。她是個行動果斷、敢說敢做的烈性子,不管她那貼心老娘姨沈媽怎麼勸解以及那一見要把禍闖大了也很有些懊悔自己多嘴多舌的兄弟怎麼阻攔,馬上就在文家大院下了命令:
“鎖門!一個不留,統統跟我去上海!”
一行討伐大軍浩浩蕩蕩,大人四五名女孩子四個。其中包括沈媽我二姨兄弟和我大姐。我那十三四歲的大姐無故挨兩個耳光,又不由分說地被命令不許去上學必須跟著去上海,先是怨恨交加敢怒不敢言,後又隱隱約約地從我二姨的罵罵咧咧中聽出了些許名堂,已經很懂事了的她竟在心底裏生出些高興和好奇心來。許多年後她對我媽說,真的,在還沒有見到我媽時,她已經在心底裏喜歡上足以使二姨暴跳如雷的我媽了。沈媽迫不得已隨同前往,一路上與另一名女傭照應著四位小姐,一麵暗暗盤算著如何息事寧人;我二姨她兄弟則決定一到上海就去幾個相熟的掮客那裏跑一圈,一定要把我爸我媽在上海的住處打聽出來,幫自己姐姐鬧他個天翻地覆,一來為鞏固我二姨的地位,二來也是由於這把火是自己點起來的,騎虎難下了,隻好奉陪到底。二姐三姐四姐不懂事,有坐火車了有去上海了,賽似去春遊去踏青,好不興高采烈。三個小姑娘在火車上嘰嘰喳喳,竄來追去地,造成的歡樂氣氛與我二姨的心情太不融洽了,結果每人都挨了好幾下巴掌,大的哭罷了小的哭。車廂裏的人嫌煩,都朝我二姨翻白眼。
出了上海北火車站大門,我二姨聽從沈媽和她兄弟的建議,兵分兩路:二姨兄弟去偵察敵情,找準目標;其餘老小,則先到我二姨大姐家安頓待命,等待我二姨兄弟的準確情報。
我二姨她兄弟不費吹灰之力就打聽到了我媽住在金隆街幾號。那被查詢的掮客是個上海老油子,沒人問他不會多嘴,查上門來了他也不為他人義務保密。我二姨兄弟記住了那地址,知道就在不遠處,靈機一動,決定先實地考察一番。他敲響了我媽家的門。
據說是我去開的門。據說還沒等來人開口,我就很有禮貌地主動說:“是找宣老板嗎?他不在。請問您貴姓?”
我二姨她兄弟瞧著剛滿四歲的我,禁不住笑了。他看見了我的鷹鉤鼻子——這是宣氏家族的鮮明特征,而且聽見我居然操著北方話,那口音是帶著安徽腔的。
按理說,他的偵察任務已經完成,他完全沒有必要回答我,也完全可以胡亂編一句什麼謊言然後就遁走。他是一個很有心計而且手條子很辣的人——這我以後會說到——但那天卻不知怎麼地竟被我吸引住了,而且還很老實地回答了我:“我姓文,蘇州來的……”
我媽糊裏糊塗地抱著我大弟,熱情地迎了出來:“請進!請進……”
我二姨她兄弟猛地省悟到了自己的使命,未及看清我媽扭身就走:“不了,不了,嗬再會,再會……”
我媽驚訝地望著這個倉皇離去的男人。據說在我媽還沒意識到危險迫近時,是我很伶牙俐齒地作了複述:“他說他姓文,他說他是從蘇州來的。”
蘇州文家大院突然來人,我媽頓時感到有點不妙。我爸什麼都不瞞她,她知道我爸從未把這裏的家室暴露給我二姨文家。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我爸又不在。我爸預計今天從唯亭到蘇州,明天才能從蘇州到上海。會出什麼事呢?沒有經過什麼事的我媽想象不出來。但她開始有點心神不定了。
這邊我二姨率老少家人正端坐在她大姐家等候消息。我二姨她大姐雖然在經濟上比較大方肯把西裝送給我爸,但在這等事上卻不能不落俗套而且比她妹妹還要激烈。她說等問來了地址她就陪她妹妹一起殺上門去。她說妹妹你教訓那姓宣的我來對付那臭不要臉的小老婆,對付這種比野雞還賤的小老婆頂好的辦法是十根指頭一道抓上去先給她上點顏色。我二姨雖然聽著那“小老婆小老婆”地有點刺耳,但她大姐的義憤填膺不由她不感動地想到底也是文家人,像團結抗日似的槍口一致對外。她不知道她大姐的隱私——原來她大姐夫前不久也養了一房外室,那女的是個很漂亮的舞女,曾經在“百樂門”裏有點名氣的。不過我二姨她大姐眼線耳目多,不等她倆過完蜜月就掌握了敵情了。她用她適才教導她妹妹的辦法使那個漂亮舞女變得很不漂亮了,接著又用自己的相當可觀的私房錢平息了風波與對方達成了由對方撤退的默契。那大姐夫在兩個女人的爭鬥及交易中束手無策。最後隻好浪子回頭重返家園。這件事我二姨她大姐既已妥善處理畢也便秘而不宣,但對那種“小老婆”的憤恨卻深蘊於心不泄不快。她一時裏忘了其實她二妹也是二房的身份了。
那大姐夫很尷尬地聽著自己的妻指桑罵槐,心中暗暗為我爸我媽叫苦。他是文家親屬中唯一知道我爸我媽情況的人。雖然他是記者,我爸是商人,兩個人卻還談得來。他發現我爸秘密是偶然的——那金隆街裏住著一個老報人,是他的前輩,他常去,無意中就撞著我爸我媽了——但為我爸我媽保密倒完全是自覺。有一次他對我爸開玩笑道:
“我要是也遇上了這麼好的女子,我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娶了她。嘿,我還會對她更加一心一意,把那姓文的休了!”
結果事情真輪到他,他卻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了。文人大多這樣,鴨子似的隻硬一張嘴巴。
不過舞文弄墨的人畢竟鬼點子多些。他一麵照應著小姨子,一麵在動著幫我爸我媽一把的腦筋。他候準了一個機會,溜出家門跑到鄰近一家煙紙店,讓那裏的一個小學徒馬上送一張紙條到金隆街。條子上僅幾個字,像一份加急電報:
“文氏尋釁,速避。”
我媽正因為文家娘舅的匆匆造訪而疑疑惑惑呢,收了這條子好像聽到了防空警報。她張張皇皇拖了我和我大弟,逃出金隆街。無親無眷無路可走,隻好跑到當年與我爸熱戀的那沙市口板棚區去。棧房老板娘當然記得她。我媽怕丟臉,謊稱金隆街裏有人打群架,她怕,所以來避一避。老板娘很豪爽地留我們娘兒仁吃晚飯,還答應照看我和我大弟,讓我媽先回去看看再說。
我媽幾小時後躲躲閃閃像做賊一樣回家去,剛拐個彎還沒踏進金隆街就被三三兩兩聚在這條小街上的人發現了。灼灼的目光如探照燈般集中射向她,她知道文家人終於來過,而自己身為小妾偏房外室的身份亦終於暴露了。她兩條腿竟像彈棉花般顫抖了起來。她屏了一口氣穿過目光組成的刀山火海,進了家門就渾身都癱軟了:牆上掛著的結婚照被撕得粉粉碎,扔了滿床滿地,兩間房間裏的一應家什已統統被敲壞或者踏扁,那景象賽似剛遭了日本鬼子的掃蕩。
十六 我爸,我二姨,我媽
要按我二姨的心思,非得等到我媽回來之後拚個你死我活才罷休,可是她本次出擊是傾巢而動的,幾個小女兒一看天黑了下來這裏的兩間小房間又不是自己家,就好像傍晚急於歸巢的小雞一樣,繞住了沈媽吵吵嚷嚷嘀嘀咕咕哭哭啼啼地。沈媽一邊哄著一邊故意說著:“啊啊乖囡乖囡,馬上就回屋裏,乖乖聽姆媽的……”意在催促我二姨盡快撤退。我二姨在我媽屋裏一頓打砸搶雖然開始時很有轟動效應,左鄰右舍興致很高地圍觀議論了很大一陣子,但由於矛盾衝突的雙方總是隻有一方出場,作為對立麵的我媽總不露麵,不久也便缺少了戲劇性。圍觀的閑人們以幸災樂禍為基礎的興趣漸漸消淡,一些阿姨好婆便想起了我媽的隨和和溫順,我們兄弟倆的機靈和病弱,近鄰親情複蘇起來。上海弄堂裏不乏口角鋒利的,一個人帶頭,幾個人就呼應了:
“敲也敲過了,罵也罵過了,還賴著做啥呀!”
“做啥?啥人曉得!大概是想等等宣老板吧!也真作孽,捉老公像捉落帽風一樣捉到上海來了!”
“嘻嘻……”
“也難怪宣老板!儂看看,生了一窩統統是賠錢貨,人家宣家門就應該斷子絕孫呀!”
一句句越來越不中聽的話像子彈般射向我二姨,我二姨有點撐不住了。這幫子上海婆娘也實在會欺生,身子閃在門口站在窗下,讓人見不到影子隻聽得見聲音,弄得我二姨找都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對手,隻好如同靶子沙袋一般白挨冷槍冷拳。她兄弟畢竟是男人家,摸到地址後死也不肯來參戰,大姐夫也幫他的腔留住了他。而她大姐呢,先還幫著敲玻璃撕相片大罵小老婆,但因為過於情緒激動胃疼發作了,早已捂了胸口去了仁濟醫院。我二姨無心再搞持久戰,沈媽又催得緊,終於罵罵咧咧地光榮撤退。
我二姨這邊在開戰,我爸那邊剛從唯亭督運了那架彈毛機返回蘇州。進廠時他還不知道後院起火,發現那終日蹲坐寫字間監視著一應廠務的二姨兄弟竟然不在,奇怪了一刹那也不再追究,顧自忙起機器的裝卸和拚接來。傍晚那彈毛機很響地轉動了,我爸很疲累地回家去,這才從半聾半啞的我叔公的咿咿呀呀加上手勢中知道大事不好了。他拔腿就往火車站奔,直撲上海。
他與我二姨所率兵團走了個兩岔。那邊我二姨勞民傷財地返回文家大院,這邊我爸如決鬥場上的槍手西班牙的鬥牛士赴刑的死囚麵色鐵青攥緊了雙拳咬緊了牙關撞開了金隆街的家門。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使他一口氣憋在胸口半天才呼出來。我和弟弟在床上熟睡著,我媽一個人呆坐在淩亂不堪的房中。沒開燈,黑暗裏隻有街上的路燈彌漫進一片稀薄的黃光,映著我媽慘白的臉,那臉上,竟沒有一滴眼淚。
我爸撲進屋裏就忙著看她。看臉看脖子看雙手,忙忙亂亂地又看床上一雙兒子。終於明白未曾發生過遭遇戰,他長籲一口氣,跌坐在床沿上。一夜天夫妻倆沒多少對話。我媽像被抽了筋剝了皮攝走了魂靈一樣,隻知道把整個身子蜷縮在我爸的懷裏,似睡非睡地躺著。街上門口略有響動,都會驚得她渾身顫動緊閉了眼睛往我爸胸口躲。我爸一夜沒閉眼。他倆都怕我二姨會殺回馬槍。臨近天明時,兩人都有點蒙蒙矓矓地迷糊過去了,那倒馬桶的糞車碌碌滾過台階路,又一下子把他倆都驚醒了過來。我爸緊緊抱著我媽,把自己的決心說了出來:
“我們馬上搬家。我守著你。我再不去蘇州了!”
“怎麼行呢!”我媽幽幽地說:“一大家子人,還有工廠,還有大女。”
“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爸回答,盡管這豪言壯語一出口,他的麵前就閃過了一群女兒的小鷹鉤鼻子和剛剛運進廠門安裝就緒的那架彈毛機,他那心裏像被鈍刀剜著似的。
極倉皇地,我爸我媽帶了我們兄弟倆,搬到了南市蓬萊路附近的一條名叫喬家柵的小巷子裏。那塊地方的馬路不是直的,曲裏拐彎地形成難辨方向的迷宮,許多街道和弄堂還重名。抗戰剛結束,一切都亂,尤其這片淪陷過了的光複區。也正是取了它的雜亂,我爸才選中這裏。
我們住下的那間二樓前廂房,是整棟石庫門建築中最好的一間了。但因為水龍頭在樓下,煮飯的廚房也在樓下,生活起居就大不如在金隆街時那麼方便了。我媽為一日三頓飯和一家四口的洗漱而樓上樓下地跑。那時候她已懷了我大妹,腳步已不再像以前那麼輕捷靈便。在喬家柵的一年多生活,留給我的印象就隻是我媽踏在木樓梯上空空作響的腳步聲。
我爸不再是“宣老板”。他當了掮客。過去他使用掮客,如今他被老板們使用。老板們叫他“老宣”。雖然他對“一樂天”和“青蓮閣”的行情很熟,但除非實在必要,他很少往那裏去。他在南市老城廂一帶的茶樓裏轉,那裏的買空賣空生意雖不大,但倒也常年不斷。我爸不光倒賣羊毛,還兼營綢布棉紗業,偶爾轉手幾筆陳舊機器的交易,所賺之傭金,馬馬虎虎可以應付一家幾口的日常開銷。但是到懷我大妹至臨盆時,我媽就堅持著不去住醫院了,說是費用太貴,隻就近請了個助產士。也是不巧,大妹出世竟取臀位,助產士經驗不足,差點把我媽折騰死。折騰半死還是沒奈何,我爸隻好叫救命車,還是送醫院,結果反而花了數倍的錢。
我爸率我們母子數人遷居,目的是逃避我二姨,自然不會把新居地址告訴給她。對我二姨來說,我爸是失蹤了。她趕到上海,跑金隆街,跑“青蓮閣”、“一樂天”,跑她大姐家,跑所有她認識的掮客家,但偌大一個上海,讓她到哪裏找去?更何況在最初的幾個月裏,我爸還有意識地不涉足一應商務,憑著手頭還有些私房錢而終日廝守著我們娘兒仁,過著隱居生活,他的熟人們也的確不知道他到底隱到哪裏去了。我的二姨如同丟了魂般返回蘇州,在文家大院摔碗打盆找出氣筒,最遭殃的自然是我大姐。我叔公看不過去,又聾又啞的他老人家就在石路口租了一間小小木屋,擺了個修木桶腳盆的攤子,祖孫倆搬出了文家大院。一個小攤子,豈能供養得起一個中學生,我大姐終於失了學。又不多久,我二姨抽上了鴉片煙。文家所有的男仆女傭統統走光,隻剩下沈媽一人,照看著我二姐三姐四姐。“振新毛紡廠”的業務,我二姨她兄弟管理著,但他畢竟隻是個帳房,技術上生產上不很精通,隻能勉勉強強地把個廠維持下去。一年之後,終因大批美國毛紡產品傾銷中國市場,“振新”生產的東西沒人要,我二姨兄弟隻好擅自做主,把廠關閉了。
我二姨找不到我爸,我爸對蘇州那邊的一切卻了如指掌。信息來自於我二姨她大姐夫。隻有他一人知道我爸我媽搬到了喬家柵。不是大馬路西頭的喬家柵,而是南市老城廂裏的喬家柵。我二姨她大姐在家裏提起我二姨的悲慘狀況時“殺千刀”“殺萬刀”地罵我爸,那大姐夫也便知道了蘇州的情況。他有時會冷冷地說一句:“還不是你火上澆油鬧出來的?”有時則感歎道:“沒想到這宣誌高還真有種,下得了決心。”把我二姨她大姐噎得胃疼病發作。但二姨她大姐夫畢竟不是那種喜好幸災樂禍的人,見到我爸時則不免要勸解道,畢竟蘇州那邊一大家子人,這麼扔著也不是回事呀,你想想看吧,有沒有個兩全的辦法呀。說得我爸剜心剜肺地難受。每回遇到了大姐夫,我爸就好像冬天裏的菠菜又挨了一夜的霜,回到喬家柵麵無人色。
他什麼都不瞞我媽。我媽於是比他還要不安。“去看看吧!”我媽說。“去得了就回不來了。”我爸說。“這怎麼辦,唉——”我媽歎道。“可憐了那大女,”我爸道,“她功課才好呢,總是第一。”“三個小的也可憐呢,”我媽道,“沈媽一人顧不過來呀!”“廠子落到這個地步,我可沒料到……”我爸又說。“你還是去一次吧!”我媽說,“為這工廠你花了多少心血呀!”“顧不了了……”我爸歎著,兩眼發直而且黯淡無光。
這麼談著歎著幾個月,我媽竟以出乎我爸意料之外的堅決和果斷,自己到火車站去買了一張去蘇州的票。
“去吧,”她說著,懷中抱著我那剛滿月的大妹,“照大姐夫說的,想個兩全之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