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二姨發火斥責的對象即我大姐,因為茫然不知二姨那音調柔和賽似唱戲的一席話究竟是什麼內容,所以始終隻是以很專注的目光緊盯著我二姨看,並不委屈並不在乎。待我二姨喘口氣的功夫,我大姐卻開了口:
“留給我娘吃。”
她音質清脆,口齒清楚,北方話的語調酷似我爸。她一片孝心,不卑不亢,當著我二姨的麵琅琅上口地表示要孝敬她親娘,差點把我二姨聽得閉過氣去。我二姨摔下飯碗,撲進了自己的裏屋。第二天我爸從上海回來時,看見她的兩隻眼睛竟還有點紅腫。
十四 我媽,我爸
我爸的身子回了蘇州,心卻掉落到了上海。
我媽那張潔白無瑕的瓜子臉和那雙清澈見底的雙眸總在他眼前晃。我媽未見得有傾國傾城之貌,但她的皮膚細嫩溫潤自然天成,因為不施粉黛顯得有點蒼白更加如瓷如玉。她的一雙眼睛很大很亮,眸子黑漆漆地嵌在白淨的眼球之中又由兩排長而密的黑漆漆的眼睫毛兒遮掩著,占盡了純真羞怯多情文靜的女孩兒風韻。我媽的身材頎長,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但或許是因為生於長於大都市從小受著開化教育,所以並未養成一般高個子女孩常有的勾頭縮脖斜肩收胸的不良習慣,那高挑挺拔的身架使她平添了許多典雅高貴的氣度。她是完全不同於我淮北大娘和姑蘇二姨的上海女子。我爸有比較所以有鑒別所以一見便鍾情再不能忘懷。三十歲了的漢子四個女兒的爸當然不會作失魂落魄狀。回蘇州後我爸很冷靜地有條理地做著重新開廠的準備,很務實地客觀如實地向二姨和二姨她兄弟彙報上海的羊毛行情並分析日後前景,但做這一切的時候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自己一個人分成了兩半,外殼的一半在機械化自動化地幹著該幹的事,內層的另一半隻要一逮著空就在想著回憶著那嵌了黑眼珠的潔白的瓜子臉。那天晚上的場景和後來的談話,竟如有聲電影一般,在我爸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放映著,百放不厭。
我媽告訴給我爸聽的有關自己身世的故事,極其簡單:我外公外婆都是小學教師,隻生了我媽一個獨養女兒。淞滬戰爭時日本人的炸彈密集投向閘北,我外公外婆與他們供職的學校同歸於盡。我媽其時剛剛考進一所護士學校,幸免於難但也就成了孤身一人。她沒讀到畢業就受聘於仁濟醫院,當護士一直當到遇見了我爸。那個在弄堂口臨陣脫逃的瘦高個小夥子,是仁濟醫院隔壁一家綢布店裏的小開,那時候正盯在我媽後麵一心希望我媽成為小開娘。隻要我媽不當夜班,他就送電影票戲票來,散場後還依依不舍地很熱衷於蕩夜馬路。那一晚我媽其實很疲憊了,所以在看完了第四場電影後堅持著要回仁濟醫院的護士宿舍去,可是小開白天睡得足,天黑了便成為夜神仙,硬是拖了我媽去外灘吃了許久西北風才老大不情願地送我媽回宿舍。夜畢竟深了。剛剛踱到二馬路山東路口的外國墳場附近,就遭到了襲擊。
我爸鬼使神差地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武打戲,挨了一腳一拳鼻子淌血一身借來的西裝還弄得糊答答。可是對我媽來說,我爸無疑是個救命恩人。我爸雖然一副狼狽相,但一意識到麵前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自己還要狼狽,大丈夫氣概益發張揚。他決定把今天的英雄行為做完滿。他邁幾步靠近我媽開了口:
“沒事了,我送你回家。”
我媽依然縮成一團,不肯起身。
已經娶過兩房媳婦的我爸頓時領悟,這被撕破了衣衫露出了肩膀的姑娘,的確很難再走向燈光明亮的上海街頭。我爸一甩膀子就脫下了那件薄花呢西裝上衣。
“給你,裹上不就行了?”
那件西裝上了我媽瘦削的身子活像一件道袍,我媽整個人隻剩下了一張嵌了大眼睛的瓜子臉。
她套上了這麼大這麼厚一件道袍還在簌簌發抖。隻穿一件襯衣的我爸隻好用他強健的胳膊圍住了她的單薄的肩膀,像挾了一捆麥稈般拖著她走。
臨到仁濟醫院門口時,我媽停住了腳步。
“怎麼啦你?”我爸盡量用柔和的聲調說話,“你不是說……”
“我不能回去。”我媽說,“宿舍裏人多嘴雜,見我這副樣子……”
“那容易,”我爸反應極快地說,“到我棧房去。我租的是單間。”
我媽抬起頭,第一次眼對眼地直視我爸。我爸雖然在一刹那間心蕩神搖就此跌進愛河,但仍然自製地非常坦蕩地迎著她的目光,說:“我去德清池。浴室裏。明天一早我就要走的,我不是這裏人。那棧房是一個女掌櫃的。她是個好人,有什麼事你可以讓她給你代辦。帳我已經結清了,你放心。”
我爸這一番話,使他在我媽麵前展示了性格的另一麵。如果說,剛才弄堂口的挺身而出,表現了我爸的見義勇為堅強勇敢,那麼此刻這一番麵麵俱到的解釋和安排,便足以反映出我爸的能幹、體貼、善解人意了。我媽覺得上帝終於給孤苦伶仃的她送來了一座靠山、一個完人。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媽很快知道了我爸在山東有個我大娘,在蘇州有個我二姨。
我爸從來也沒欺瞞過我媽。我爸我媽前世裏有緣。我爸見了比他足足小十歲的我媽便翻腸兜肚地什麼都想講。人世間真心相愛的人之間不設防。從我記事起,我就覺得我爸跟我媽的話像是永遠也講不完一樣。我還記得我家在滬西的老房子,裏間睡我爸我媽,我和弟弟睡外間。我記得我爸隻要一回了家就在裏屋跟我媽說個沒完,我是在我爸那嗡嗡的男中音和我媽細細微微的應和聲中進入夢鄉的。第二天一睜眼,就會又聽到裏屋的嗡嗡聲,令我覺得這一夜天裏這呢呢喃喃就從沒停過一樣。稍大一點我出於好奇心,有時候支起耳朵來辨認一下到底在說些什麼,竟聽到大多是關於羊毛呀毛線呀進貨呀銷路呀的生意經,這些生意經我知道我媽其實一輩子也沒弄明白過,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麼會有那興趣百聽不厭的。當然我對我們宣家家史的掌握,毋庸諱言也正是大大得益於我對裏屋我父母私房話的竊聽。
現在我憋不住要中斷我對家史的敘述而發表一通我對男女之愛的議論了。我以為世界上再沒有比愛情更奇妙、更複雜、更不可理喻、更沒有邏輯沒有規律沒有是非曲直的事了。任何對愛情的解釋都包容不了愛情本身。愛情本身是個無限,沒有一條定義對它適用。我這麼說著可能太玄,我可以以我爸我媽為例做點實在些的分析。不是常有人說愛情要有共同的愛好為基礎嗎?可是我爸對經濟事務興趣盎然,純粹是個商人,我媽卻極不懂理財,她窮的時候不著急富的時候不得意我看她一輩子也沒太在意個“錢”字。人們不是常說夫唱婦隨好妻子應該成為與丈夫共同進行事業奮鬥的好幫手這才有共同語言嗎?要按這麼說我二姨倒實在與我爸天生一對地設一雙相得益彰呢,可是我爸偏就是對我二姨什麼都藏一把掖一把地,到我二姨死時也沒把我們宣家的核心機密,即關於我大哥的來龍去脈告訴給她。我二姨也不是笨人,多少年夫妻相處她也感覺到了我爸對正宮娘娘所生之大兒子冷淡得太異常,有一次提到鄉下時正在火頭上,便衝口罵了一句“野種”,結果我爸兩目圓睜差一點給她一個耳刮子,從此便把我二姨的疑惑嚇退。可是,我爸對我媽卻心甘情願地把一切都主動徹底地全麵交代,連這最難以啟口的隱私也很坦率很明白無誤地告訴了那時年方十九的她:
“那孩子,是我爹跟她養下的。在我們鄉下,這叫扒灰。讓別人知道了,丟八輩子祖宗的臉。”
我媽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張開了嘴呆半天,方才歎了一句,“真可憐。”
“誰?”我爸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都可憐。”我媽回答,眼睛裏竟還漲滿了淚水。
說到我二姨時,我媽總用很向往的態度這麼表示:“真能幹。還真全靠了她。我要像她那樣就好了。也不會總讓人欺侮了。也可以幫你一把了。”
他們倆這麼近乎地談著,是在他倆相識一個月之後。我媽那時候已經正式搬到了沙市口那所小棧房的二樓後廂房。棧房老板娘收下我爸一筆定金,把那間房間包租給我媽了。正因為預付過大額定金,所以每月的房租就開得很低很低,純粹隻是意思意思。不識經濟之道的我媽不懂這道理,老板娘受我爸囑托又不與她說透,以至於我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以為自己真的揀了便宜遇上了不貪財的好老板娘並沒借誰的光,很理直氣壯地搬出了仁濟醫院護士宿舍。就憑這件事也可見我爸比我媽早生了十年不是白活的,娶過兩次的漢子畢竟懂得怎樣不露痕跡地幫了自己喜歡的女人而又不傷了女人的自尊心。
我媽不能不搬了。綢布店小開那天晚上當了十足的縮貨,第二天卻又厚著臉皮來找,但我媽好像不認識他一樣既不搭理他也不嘲笑他,垂下了不肯抬起的眼簾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不會做他的小開娘了。小開大怒。上海小白臉對付流氓沒辦法,對付一個小護士卻可以很流氓。他在我媽的熟人中大造其謠,說是他已經知道我媽不是黃花閨女了所以早就打算不要了,而且還防患於未然地編了一個故事,說是那晚上攔住我媽的便是我媽以前的相好,是一個黑大粗胖的北佬,在巡捕房裏做便衣的。他硬把一串全不關聯的人物和情節湊在一起描繪得活龍活現,從此後我媽進出宿舍背後都有人點點戳戳。我媽孤身一人無處藏身無人可告。沒幾天我爸卻又從蘇州趕到上海來了。此行他主要是為了生意,懷裏揣了我二姨終於批準給他的一筆買羊毛錢。但我爸下了火車還沒進“青蓮閣”就先拐到仁濟醫院門口,求那門房老頭兒通報一下。老頭兒一聽那北方官腔,一看我爸那身架,便印證了綢布店小開的話。他本來很不樂意為那個小護士跑腿的,但忽而想起這漢子是巡捕房裏的,得罪不起,趕緊攀上三樓,從產科病房裏叫出了我媽。我媽在樓下臉紅紅地與我爸說話時,二樓三樓窗口都有戴了餛飩般的護士帽的腦袋探出來張望,我媽的種種罪名於是便統統坐實。
我爸為我媽支付租房定金時很痛快。錢款數目不小,但他胸有成竹。這就是借了那些買空賣空的掮客的光了。通過掮客進原料,那是要付“介紹費”的。多少介紹費?沒有定規。尺度有鬆有緊,我爸就有了可乘之機。掮客一張寫得胡裏胡塗的收條,我爸稍一塗改,就可以拿回去到我二姨那裏去報帳。我二姨頂多罵一句掮客“黑良心”,也無可奈何。到後來根本就用不著我爸費神塗改了。老掮客都是老熟人,知道我爸在上海養著一戶家小,在拿了傭金寫收條時,樂得做好人,往往會自動地開口問我爸:
“宣老板你自己說吧,要我寫上多少?”
再往後我爸就花樣愈變愈多了,既能把“振華”的帳做得滴水不漏,又能使自己的小金庫日漸豐厚。他畢竟是生意人,而且有藏私房錢的必要。創造發明本來就是從需要開始的。
與大馬路毗鄰,躲在大牆背後的那片破破爛爛的沙市口,比棚戶區貧民窟好不了多少。我媽住下的那個二層樓,實際上是板棚結構。那後廂房的窗口開在西麵,整個夏天從上午十時開始,熱辣辣的太陽就直通通地照將進來,一直到下午五六點鍾了,陽光還明亮璀璨地填滿那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間。我爸和我媽就在這西曬日頭裏熱戀了半年。
我爸以重建“振華”為理由,來回奔走於滬蘇兩地。在那半年裏,他逗留於上海的時間大大超過了在蘇日子。他為我媽訂下沙市口這間板棚式西廂房後,自己在德清池的浴室定了一個鋪位,一個晚上隻要一張浴票的價錢。如此節約,令我二姨又滿意又不免心疼,我爸去報帳時我二姨很過意不去地說,還是換回棧房裏去吧,原先在沙市口的那間房間也還是不太貴的嘛。我爸很狡猾地說,那棧房老早漲價了,還要付訂金,你肯?我二姨也便不再吭聲。
在上海的日子裏,我爸每天一早就從德清池出來,趕“青蓮閣”的早茶市,邊喝壺茶吃客點心邊與一些老茶客閑聊聊。到八點鍾了,就到仁濟醫院門口去接我媽。我媽為了適應我爸的作息時間,主動要求幹了別人不樂意幹的長夜班。她八點一敲過就摘了餛飩帽換了一身日常衣服嫋嫋婷婷從門口走出來,我爸必西裝筆挺皮鞋鋥亮地從山東路對麵迎上去,而且很熟練地把彎成“L”形的胳膊伸給她。我媽挽上了這支強健的胳膊也就好像把一夜的疲累統統傳遞疏散給了我爸,頎長單薄的身子賽似一枝軟藤倚上了粗壯的柏楊。他們相挽著向那馬上就要灌滿驕陽的板棚走去,背後拖著一長串從仁濟醫院窗口、門口投下來射過來的羨慕的、妒嫉的、讚許的、不屑的目光。許多人已經知道我爸不是巡捕而是做生意的,是老板但並不是很大的老板。廠子開在外地不過並不很遠。年紀看上去雖不老但比我媽要大十來歲。是個北佬隻是看上去派頭還可以。說什麼的都有。但沒人知道我爸已有家室。這一點我爸我媽守口如瓶而且嚴加防範地不讓人知曉。再開放再洋派再司空見慣再多如牛毛也衝刷不了人們對小老婆姨太太偏房外室東宮西宮的鄙視。我爸我媽作為當事人深知一旦這機密外泄會給我媽這黃花閨女帶來何等樣的恥辱。他們努力修築著防禦牆。
進了那西廂房他們就渾身鬆懈解除盔甲舒心暢懷。我爸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媽前兩天在蘇州辦了些什麼事我二姨如何讓他搬回棧房他如何回答以及今天早上茶會上聽來的一切,我媽一會兒沏茶一會兒泡杯咖啡一會兒為我爸點支煙,中間間隔的時間裏她就靜靜地倚在我爸懷裏聽他那好聽的淮北徽腔。她喜歡用軟軟的手去撫摸我爸的絡腮胡子,用她尖尖的食指指頭去按我爸的鷹鉤鼻子,有時候則把她那顆小小的頭顱貼到我爸的寬而厚的胸膛上去,聽那裏麵的共鳴音。兩個小時很快就這麼流了過去。我爸一看表就跳起來說,喲,“一樂天”的老王頭和錢麻子還等著我呢。我媽就笑笑說,我早就知道過了點了,我不想打斷你呢!我爸很響地親我媽臉頰一下表示再見,拉開門就往外走,我媽則趴到窗口看著他的背影從樓下門洞裏出來後拐個彎見不到了再縮回身子,到床上去睡幾個鍾頭。
下午三點鍾後我爸匆匆返回。他們倆有時候繼續上午的敘談,相擁而坐,有時候手挽手地出去逛城隍廟看下午場的影戲走走先施公司永安公司,儼然像一對新婚夫妻。但天一黑了晚飯一起吃罷了,我媽就得去醫院接班。我爸則把她送到門口再返回德清池去睡。我爸從不在我媽的小屋裏留宿。
他們倆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嚴肅甚至接近於聖潔的態度,對待他們的愛情。這在一般人想來說不定還會覺得有點反常。連我這屬於他們愛情結晶品的兒子,也是費了好大力氣做了許多調查考證才最後不得不相信——我爸這個已經娶過兩次老婆有了四個女兒的北方漢子,麵對著我媽這樣一個青春年少麵容姣好又柔情滿懷的江南倩女,在關起了門便是他們倆的天地裏,在雙方都隻穿了單薄的衣衫的盛夏,竟始終把他們的關係維持在相親相知相愛的感情交往階段,而未曾越過半步雷池!
要分析起來很簡單:我爸娶我大娘是我奶奶一手包辦的,純屬被動;我爸娶我二姨是出於需要,理念上的功利主義占了極大比例;我爸跟我媽相愛,從感情上的自發到行為上的自覺,在他其實隻是第一次。他珍借這第一次萌發的真正的感情。而與此同時,他又深知自己有妻有妾的身份和既甩不掉妻也擺脫不了妾的現狀並前景,對冰清玉潔的我媽來說,是一種何等殘酷的傷害。他進入了一個進退維艱的怪圈:他舍棄不了她,但不舍棄她必然就是傷害她;傷害一個他真愛的也真愛他的無辜的姑娘非他所願,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從中解脫。他於是就隻能自欺欺人。他努力尊重她,珍愛她,不但讓她領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而且盡量完美他自身的形象,以此作為對她的補償。而我媽呢,卻又正處於情竇初開不明世事的年紀。她那書呆子的父母養就了她這獨養囡純淨的心地;她那過於簡單的閱曆使她難以體會和想象世事的艱險。她屬於上海灘上那種半中半西亦古亦洋不富不窮的下層知識分子家庭圈養出來的小家碧玉,十裏洋場的文化再蕪雜再良莠難分到了她那裏早已經過了她父母師長的過濾咀嚼和反芻,他們精心培養哺育她讓她出汙泥而不染卻實在是害了她。她的性格以善良為基礎,以軟弱為特征,這就注定了她在一旦遇到自以為靠得住可以充當她的保護和靠山的男子後,就像一支藤一樣地毫不猶豫地依賴了上去。我爸的婚史雖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令她失望和動搖過,但愈往後卻在她心中的天平秤上愈失卻了分量。我爸對她的坦誠相告使她反而感到他的可信賴,我爸在長達半年之久的密切交往中的嚴肅自製,更使她產生了敬重和依托感。那半年裏,他們倆都被自己所營造的神聖純潔的氛圍陶醉了,所以即使是在他倆的伊甸園裏,也沒有哪一條罪惡之蛇有法力來引誘他倆,特別是引誘不了那心懷愧疚的我爸。
我爸盡其所能積極而鄭重地籌辦著跟我媽的婚事,一麵孔初婚初娶的樣子。那段時間裏他正賺了一大筆錢,這筆錢蘇州的我二姨是絕對查不出來的,他把“一樂天”裏訂購下來的一批貨源,轉手讓給了“青蓮閣”裏一位從青島趕到上海來急需原料開工生產的山東老板,自己充當了一次臨時“掮客”。轉手之間,他不但賺了差價,還按規矩拿了山東客的一筆“傭金”,兩筆款子加起來,數目相當可觀。他很快在五馬路南邊的一條橫貫山東路與河南路的僻靜小街——金隆街上訂下了兩間一大一小的南北向小套間,並且還請木匠打下了全套家具。九月份之後,他還辦妥了一項法律手續:拖了他自己的那位半聾啞的堂叔,到法租界地段的一家律師事務所,辦了一個“過繼”公證,認叔為父。辦這個手續是為了下一步跟我媽去辦一個很正規的結婚證書。根據那時候的規定,結婚證書上應該有本族長輩的認同簽章。我爸把自己“過繼”給了我叔公,再代他刻了一個私章紅紅地蓋到結婚證書上,表示我叔公作為長輩應允了這門婚事,從理論上來說,我媽就是我叔公的兒媳婦了。這話若是換一種方式說,即我叔公僅我爸一兒,我爸以我這叔公為長輩所娶之妻僅我媽一人,我媽也便是我叔公這一門裏的正宮娘娘了——這種費時費錢費精神隻好自欺欺人的把戲,也虧得我爸煞費苦心地設計出來並還像模像樣地施行了。領情的感激的而且當真用來安慰麻醉自己一顆屈辱的心的,世間惟我媽一人。
婚禮很隆重地在四馬路上的“會賓樓”裏舉行。盡管從沙市口到“會賓樓”再到金隆街新房,走走也不過十來分鍾,我爸還是為我媽租了一輛掛滿了金的銀的紅的綠的彩色紙條而且窗玻璃上貼有大紅“囍”字的祥生牌小轎車,讓我媽在請來赴宴的仁濟醫院同事麵前出足了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