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他說:“寫小說好比玩藏貓,明明白白是有那麼個孩子,把自己隱蔽起來了,叫人好找。怎麼個找法呢?要觀察各種跡象,也就是隱蔽起來的孩子從各種情節中流露出來的現象;另外還要猜測,也就是想象,或是意會。”你看他對小說特點的解說,如此言簡意賅,情節、主題、思想、曲折等習慣說法,都被他用“藏貓貓”的比喻點透。他就此還談到意會與晦澀之別,他說:“叫人意會下來,能夠意會到些東西的,是含蓄。那個晦澀是意會來意會去,卻一場空。”可見晦澀往往與故作深沉狀相連,卻無實在的灼見,把二者的區別,一語道破。
我說他對小說形式研究得又透又細,可舉他對魯迅《孔乙己》的分析為例。他說孔乙己後來叫財主老爺吊打,以致骨折,在地上爬著走,不久爬死了。魯迅先生隻用酒店裏酒客的傳聞,一百五六十字交代過去了,惜墨如金;倒在吃茴香豆,教寫茴香豆,分茴香豆,保護茴香豆……這微不足道的茴香豆上用了五六百字(全篇不足三千字),想來不會有別的理由,隻是作者看出“這些裏邊蘊藏著深濃的人生味”。魯迅先生小說中寫的人物,往往卻叫封建吞吃了。他們本都有善良忠厚的本性,卻毫無出路,筆墨的繁簡,是和作者尖銳又深沉的思想光芒不可分的,他作品的“人生味”滲透著曆史、民族、“國民性”的悲劇的悲涼。斤瀾見微知著,切中肯綮的體味實在勝過萬千言。
斤瀾在文學語言上是極下功夫的,他是溫州人,吳越語係的口頭語,要是硬寫下來,一般讀者無法卒讀,所以他的作品是雜取種種話語,而且因此形成他獨特的敘述風格。他細細分析了魯迅先生作品中的用語,寫童年故鄉時,用鄉音較多,為了表現鄉情,多采用南方語言,而寫城市知識分子的事,則采用不少北京話,有時也用書麵語言,甚至夾雜著外文,比如寫告別三味書屋時,就寫:“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這Ade就是德語“再見”的意思。斤瀾自己也是主張雜取種種話語的,所以在他的文字中,有時也采取有形象、有意味的家鄉方言,給人以新鮮感,加強必要的環境氛圍。但他以為“作家團弄語言,仿佛揉麵,總要揉透揉勻,還要發得好,還要營養愈見豐富。這就是在每個作家手裏,都設法把一些少有的或未有的養分揉進這團麵裏去。‘雜取’和豐富相隨,但‘雜取’的揉透揉勻實更不容易”。這裏就是他從自己實踐中體會到的甘苦之談了。
清人李漁有雲:“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又雲:“文字莫不貴新,而詞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謂意新者,非於尋常聞見之外,別有新聞所見,而後謂之新也。”(《窺詞管見》)
可以說與斤瀾的見解不謀而合。
結識斤瀾兄若幹年,隻是彼此忙於雜務,直接接觸的機會也並不很多,但他的為文為人,都為我所欽服。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尤其令人難忘。有時他雖不言不語,那銳利而有神的雙眼,專注而凝視,你便覺得那仿佛是深不可測又清澄見底的大湖,那裏麵蘊含著的是睿智?是閱曆?是感悟?是通達?那是等閑如我輩者,所一時難以說得清楚明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