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走出王垣,天高地闊,放勳胸中的悶氣消散了不少。身邊滿眼翠綠,頭頂白雲飄動,不禁感慨天地這麼闊朗,人咋就不能像白雲那樣自在悠閑?
這念頭一閃就消散了。他忍不住想笑,人就是人,怎麼會和雲一樣閑散?他張望那天地連接的遠方,想那後頭就是唐族,父老們現在咋樣?粟禾都已收回去吧?今年的收成該不錯吧?那頭毛驢不知擺弄順溜沒有?最牽掛的是天神那脾氣探摸的咋樣?這念頭往出一冒,他就拍拍頭顱,暗罵自私,咋就光惦著上心的事,也不想想羲仲這段日子有咋難熬?這不到一載的天日,禍事連連,自己剛躲過一死,大卻被打死,真把他折磨得夠嗆,唉!
往事像前方茂盛的綠草紛紛湧來,放勳排遣不去,隻想趕快回去,苦也罷,樂也好,就和族人哭笑在一起。放勳加快腳步,天比先前更熱,不多時走得汗流滿麵。路邊有不少麻草,他彎腰摘下一片葉子,拿在手中邊搖邊走。那大大的葉子像是一把扇子,呼扇出縷縷輕風,他涼爽了好多。
日暮投宿,天亮上路,一連奔波數日,放勳離唐族越來越近。這一日,他走得興頭十足,恨不能三腳兩步跨跳前去,蹦進熟悉的人窩裏。抬頭遠望,田裏的粟禾熟透了,黃澄澄的。穗子不很大,卻都壓成彎圈。該收割啦,卻怎麼這地裏人手寥寥?偶然有個人,也是婦人,不見有個男人。這是怎麼啦?放勳一怔,猛然醒豁了:這裏是狐族吧!
頓時,天旋地轉,那血肉模糊的陪葬場景又慘烈在眼前。放勳渾身顫抖,心口疼痛,虛汗冒出一身。他在路邊坐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才繼續前行。往前走,地裏人多些,還是婦人和小仔,即使有個男人,也是發白須垂的老頭。他的心揪得更緊了。
行沒多遠,一個老頭抱起一捆粟穀往肩上扛。用力往上一掙沒起來,粟捆栽跌在地上;再一用力,還沒起來。老頭撂下粟捆,往手上吐口唾沫,搓搓手,彎下腰使勁一甩,粟捆高揚起來。可是,用勁太大,粟捆甩上肩頭沒能停住,閃跌下去,還把老頭倒拽著摔倒後去。放勳跳過去,雙手扶起老頭。老頭看都沒有看扶他的放勳,頭埋在臂窩裏失聲地痛哭,沙啞的聲音抖動著枯瘦的身子:
“冤死的兒啊,天殺的大王,你就不可憐我們這些就要入土的人呀!”
放勳聽得心裏寒寒地。老頭的哭聲驚動了近旁的婦人、小仔,他們都圍攏過來。眾人有的拽胳膊,有的扶身子,寬慰他說:
“別哭啦,哭也沒用,還傷害身子。”
“你別幹了,我們幫你收。”
眾人拉拉扯扯扶起老頭,都撂下活計來幫他。老頭止住大家,說:
“日烈天熱,說不定啥時天會變臉,別爛掉你們的粟穀。”
邊說邊往外攆那些幫他的人。眾人撂下粟穀直起腰,就在這時,兆女認出一旁的放勳。她住在狐堡的最西頭,那回來賠罪,她看見過他。兆女睜大眼睛瞅著放勳說:
“咦,這不是唐侯嗎?”
唐侯?眾人的目光都盯住放勳。放勳清楚地看到,那些驚疑的臉麵突然變成凶相,忽閃著一團團燃燒的火焰。他誠懇地回答:
“是!”答過卻想,早被王兄擼掉唐侯,還充什麼大頭啊?又說:“不是……不是了!”
兆女提高聲音發問:“你別支吾,是埋你大把我們族的男人活坑了吧?”
放勳愧疚地回答:“嗯,是!”
“哇——”放勳話音剛落,兆女哭號著撲上來,揪住他揮手亂打,邊打邊喊:“還我男人,還我族人呀!打死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兆女一廝打,眾人全喊叫著呼啦啦撲上來,一個個活像餓狼見到活食,恨不得一口把放勳吞下去。有人掄拳頭,有人揪頭發,推前去,搡後來,大家廝打泄憤。他張嘴想說什麼,什麼都沒說出唇,在這些失去親人的苦命者麵前,他覺得說什麼也無濟於事。說愧對他們,這能消除他們內心的痛苦?不能。說這不是他幹的?不妥,他不能躲避王家給狐族帶來的災難。沒能阻止這場災難實在令他羞愧。他不說話,不動彈,任由他們推搡、揪打、責罵。他咬緊牙,咬住疼痛,隻要自己的肢體能減輕他們的苦楚,就讓他們痛痛快快打吧!
放勳被折騰得全身青紫,虛汗直流,栽倒在地難以掙起。再打下去,還不把命撂在這裏。所幸那位扛粟捆的老頭擠進人窩,老人家抖動著胡須說:
“大家歇手,歇手。打死他也救不活咱的親人,還耽誤咱的收成。”
兆女撕扯著放勳仍不撒手,氣憤地說:“就這麼放走他?太便宜他!”
“不是,我是說咱先收粟穀,天不待人,回頭再收拾他。”老頭忙緩口氣勸說。
“對,不能放他走,先把他關住。”
就有人喊:“不能輕繞,騰出手來讓老老少少都出口氣。和狐頭家的人一樣,把他石頭開花!”
多虧放勳不理會啥是石頭開花,要是理會非嚇壞不可。石頭開花就是你一塊,他一塊,用石頭活活把人砸死。狐功一家人就是這麼被砸成肉泥的。那場景真慘,發瘋的女人更恨,砸死人,還不解恨,你揪心,他摘肺,生生吃進肚子裏。
兆女厲聲說:“對,石頭開花再把他吃了!”
說完,氣哼哼推著放勳往堡裏走去。放勳全身是傷,走一步都疼得齜牙咧嘴。他使著心勁移步。走到村口,兆女把他推進一個窟前,搬起一塊石頭,眼前是個深洞。那是一眼粟窖,兆女一指,說:“滾下去!”
放勳彎腰鑽進去,腳剛挨地,就聽見上頭狠狠地說:
“安安候著吧!等老娘騰出手再來生吃你的肉!”
說完,兆女蓋住洞口的石頭。放勳突然陷入深深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一霎間,他如同跌入暗無天日的地獄。他直直站著,不敢移動一點。站得腿腳疼痛,不動實在不行了,就挪個腳窩。一晃,頭磕到洞壁,又是一股鑽心的疼。他趕緊跪下,一跪下,就聞到了土腥味,頭暈暈的。他不敢再動,恬恬待著。他不知道要在這裏待多久,更不知道怎麼石頭開花,隻知道要被吃掉,心裏怯得慌。他跪木了腿,胸中也有些憋悶,幹脆坐在地上。地上潮潮的,憋悶沒減輕,頭也暈暈沉沉的。他想站起,一使勁疼痛鑽心,腿沒伸直,卻跌坐下去,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