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族人這才將無領葛麻衣穿上。見大家穿,狐功撈起一件也要穿,歡兜一把奪下。狐功疑惑看著他,孔壬忙打圓場:“頭人不用穿。”

穿好無領麻衣,大夥兒隨同衛隊的士卒一起朝祭場走去。狐功緊跟歡兜和孔壬走在前頭,走得風光滿臉,什麼時候被王宮的護衛隊這麼簇擁過?他胸膛挺得高高的,見別人瞧他更是得意洋洋。多少載後,狐功一想到這日那得意的樣子就臉紅,就愧疚。可此時,站在祭場的他一點異樣感覺也沒有,像族人那樣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先王。

狐功沒有感到異樣,有人感到了。感到異樣的不光是王垣的眾人,是契也發覺不對。他伸手拉一下棄,指指那些穿著怪異的人。棄已看見,暗自念叨:莫非還是要陪葬活人?他拍拍唐侯要他看。唐侯睜開淚眼看時,契已上前一步問王兄:

“那些人是幹啥的?”

摯王隨口說:“都是來送葬祭祀的。怎麼樣?這祭場還可以吧?”

沒待契答話,他對身後的棄和唐侯說:“二位小弟,那個殯天台還像樣吧?”

仨人都說像回事,還真有殯天的意思。摯王聽著,低垂的頭不由得一抬,炫耀著:

“那都是王兄我的主意。這些宮官都是吃才,孰也沒有好法子。要不,這些日我咋能連守靈都顧不上,還不是忙這大事。”

摯王還要炫耀,契打斷他的話又問:“王兄,不是說不陪葬了嗎?”

這個契,把摯王繞遠的話題又拉回來。摯王不直接回答,是因為這話難以回答。那日他雖然果敢斷言非陪葬不可,可是事後仨小弟都抗命不從,不送人,還來找他,要他改變主意。找得他心煩,最讓他煩心的是他們還說通摯王的親娘,常儀也來勸他不要再傷害性命陪葬。親娘求告他,他還能不給她臉麵?他就隨口答應不再陪葬。再見小弟時,他就像對娘那般搪塞他們,免得他們嚷叫。說是這麼說,但是,他咬定青山,非陪葬不行!

契打問時,摯王想繞開話,少糾纏這事,沒想到他還擱不下,又逼過來追問。這一問,本應讓摯王尷尬難答。孰料,摯王就是摯王,不僅沒有尷尬,依然十分灑脫,隨口回答:

“唔,是呀,這天官是幹啥的?這些人來了,也不和我說,我去問問。”

話音未落,站起來就朝殯天台前走去。這一去,契、棄和唐侯幹著急等不回來。好不容易等回來,未及說話,巫鹹已登上高壇吼喊:

“先王殯天大禮時辰到——”

大禮起始,當然不能再說話,況且,頭一樁事就是孝子跪祭。摯王先行上前,頭一磕下去,就哭得聲淚俱下,宮侍費了好大勁才扶起,架回祭位。接著,契、棄和唐侯一個挨一個禮祭,哪還顧得上別的。孝子祭畢,宮官禮祭,以後是宮侍禮祭,眾生同祭。祭祀完畢,巫鹹即喊:

“陪獻器物——”

天官重領人上前,抬的抬,端的端,將陶碗、陶盤、陶甕等器具擺在台前,跪拜過,再抬著擺進墓坑。這撥人剛走過去,巫鹹接著就喊:

“陪獻吃食——”

地官黎領人上前,背著皮囊,扛著皮包,裏頭都裝著粟菽。在台前祭過,也往墓中去放。

巫鹹又喊:“陪獻禮器——”

樂師夔領人抬著石磬,背著鼉鼓,還有拿著玉器的都跪在台前,將器物獻上又收攏,朝墓坑走去。

巫鹹又喊:“陪獻活獸——”

喊聲未落,豬叫喚起來,一群肥豬被趕得尖叫著到了台前。本應停下獻祭,可這些肥豬不順溜,叫嚷不說,還亂竄,隻好徑直趕到墓坑。隨後,傳來聲嘶力竭的尖叫,是已被石刀砍死。

豬叫聲打破祭場的靜寂,惹得人們探頭張望。突然,張望的人們將目光歸攏在一起,那是祭場躁動開來。豬叫聲淹沒了巫鹹的喊聲,眾人沒聽見他那“陪葬傭士”的喊聲,隻看見穿著無領麻衣的人群頓時混亂,士卒推搡著他們往前走。說時遲,那時快,巫鹹的喊聲一落,宮衛呼啦上去,每兩個衛士擰住一個人,就往前推。狐族的人猛然明白了,原來到這裏是送死啊!有人被擰住,猛嚎起來;有人沒被擰住,抬腿要跑。可是人挨人,人擠人,哪裏跑得動?掙紮著也被擰住。死就這麼突兀在眼前,不由得哭著,喊著,跳著,罵著,觀看的人心肝無不往一起揪。本來,殉人也應通過台前祭拜,再推進墓坑,可是一個人也不馴順,都在拚命亂蹦狂跳,哪能扭到祭台前?

孔壬見勢不好,對歡兜說,幹脆像豬那樣直接推下墓坑。歡兜不敢當家,跑到摯王前請說。摯王說什麼,沒聽見,就見孔壬反身過去就直接將殉人扭往墓坑。有幾個後生,身強力壯,跳上跳下,難以摁住。主理陪葬的士卒直奔過去,手起斧落,一人鮮血迸濺,慘叫一聲就倒在地上。士卒二話不說,拖起就走。一個濺著血倒下,又一個濺著血倒下,駭人的慘叫一聲接著一聲。祭台前叫聲刺耳,鮮血四濺,慘烈的場景令人膽戰心寒。好多圍觀的人嚇得臉色紫青,低下頭不敢再看。

比族人叫聲還慘烈的是狐功。猝然而至的災禍把他驚呆啦!他突然醒豁上當了,他的族人跟著他上當了,他把大家送到了死地。他可著嗓門哭喊:

“族親父老,我對不住你們,我被日哄啦,咱都被日哄啦!”

哭喊著,狐功撲上來,一把揪住歡兜:“你放了我的族人!”

歡兜沒有挪窩,早有士卒上來,使勁揪住狐功。

歡兜怒目大瞪,嗬斥道:“別不識抬舉,再折騰,先敲破你的狗頭。”

話落手起,使勁一推,狐功軟跌在地上,大張著嘴,卻沒敢發出一點聲音。

騷亂和嘶喊驚呆了地官黎。他看見那個狂哭亂叫的狐功,才知道陪葬的人都是狐族的。心裏正難受,猛然聽見有人叫他:“黎子——”往人堆一掃,哈呀,叫嚷他的不就是兒時的夥伴大艮嗎?他那麼大的歲數咋也來啦?他飛身就往殉人場中擠,邊擠邊叫:

“手下留人,留下大艮。”

然而,祭場人太多,聲音太雜,他破著喉嚨的叫喊隻能加大雜亂的騷嚷,沒人能聽見他叫,也沒人知道大艮是孰?他擠進人縫,鑽進人群,好不容易跌闖到大艮臉前。可惜大艮的頭已被士卒敲碎,血肉模糊著栽倒在地。他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慌亂中倚在一個士卒身上才沒栽倒下去。那名士卒認識他是地官,待他稍微清醒才扶到祭場前頭。

濺血的慘景驚動著端跪的孝子。契伸手一扳,摯王回過頭來,麵對的是三雙噴射怒火的眼睛。契和棄還沒說話,就聽唐侯斥道:

“王兄,你愧對父王,傷天害理啊!”

摯王不禁生怒,正要發火,卻見唐侯已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就在這時,巫鹹宣布:

“點燃柴燎——送先王升天!”

殯天台前堆放的九堆柴草點燃了,火苗不大,濃煙滾滾。噴發的煙霧衝天而起,像是將先王托舉上去。濃煙嫋嫋升起,彌漫開來,殯天台被遮掩住看不見了。眾人跪在濃煙中隻能聽到慘烈的嘶叫和雜亂的聲響。過了好一會兒響聲小了,沒了,和煙霧一起消失了。

柴燎燃完,殯天台上的先王不見了,真如同升天成神一般。其實,是解開繩索,落入墓室,安葬下去。

煙霧散去,天不高不亮,眾人才發現頭上滿是烏雲,烏雲遮住藍天,天暗暗的。暗得人們心裏堵堵的,有股說不清的憋悶。

回返時,天落雨了,路上泥泥的。眾人踏著黃泥走著,走得擦擦滑滑,不時有人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