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唐侯回到王垣,整日守在父王的靈台。長兄摯接替父王當上大王,事情繁多,很少能待在棺前跪地守靈。經常守靈的是他和兄長契與棄。哥兒仨輪換著吃飯,從不隨意離開。
這日,唐侯抽個空去看望娘。許是幾載未見的緣故,也許是父王殯天娘心疼的緣故,唐侯一見不由得心疼。娘頭發灰白,還有些蓬亂,臉上皺紋交錯。他趕緊扭過頭悄悄流淚,娘也老啦!他哽咽著說:
“娘,父王是去天堂享福,你千萬不要難過,不要傷害身子。”
娘伸出手,顫抖著給他抹去淚水,使勁一笑說:“娘不傷心,我兒大啦,往後娘還有靠山,還要好好活哩!”
娘喃喃低語,唐侯體味到幼時躺在她懷抱的溫情。他強忍著不讓淚水再流出來,卻見娘眼裏淚汪汪的。娘拉他坐下,說了好多好多的貼心話,要不是守靈當緊,唐侯就想這麼待著,一會兒也不離開娘。娘知道他要守靈,不多留他,等他要走啦,嘴張了幾次像是有話要說,又有點兒猶豫。唐侯請娘說,娘才開口:
“這話不當我多說,可我還是想問問你。宮人都傳你兄弟們要把父王的葬禮辦排場些?”
唐侯點點頭,娘又問:“聽說還要陪葬不少人?”
唐侯一愣:“這事王兄沒說過,不會吧!”
娘長出一口氣說:“沒有就好,千萬不要坑害人命。”
唐侯點點頭應承。回到靈前,他心裏還擱著這事,該不是幾位兄長合計過吧?他低聲問身邊的三兄棄,棄大咧著嘴說沒有。趁個空兒,他把二兄契叫到一邊問話,契連聲說:“不會,不會,都這時候啦,咋還用老先人那規矩。”
他還放心不下,又說了一句:“可為啥宮人這麼傳言,該不是王兄的主意吧?”
契沉吟一下還是不信:“不會吧,別的事王兄可以不和咱幾個通氣,這人命關天的大事他還能一個人定點?我看,不會。”
兄長們都這樣認為,唐侯就再沒往心裏去。又過了幾日,外頭的傳言還是不斷,說得更為玄乎,各族都在挑選殉人,不少族都有人偷偷跑了,躲進深山僻地。這一回不是唐侯先聽到的,是契從宮外帶回的消息。兄弟仨都覺得無風樹不搖,不敢再把這事當成耳旁風。契說,待王兄來咱問個清楚。棄和唐侯都說是。偏偏從這日起,一連數日摯王都沒在靈台露臉。前數日他即使白晝顧不上,夜間總會在這兒待上一會兒再走。他要走,仨小弟也不強留,知道他白晝要忙天下大事,不敢讓他熬夜。熬夜太耗神,白晝會少氣無力。孰料,這王兄忙得連靈台都不來了。他們都有想法,孰也沒有說出嘴。
這一日,宮侍進來悄悄招手,把跪在靈前的契叫出去。出去好一會兒不見回來,要是吃飯,兩頓也過去了。唐侯和棄都在暗想,肯定有麻纏事。又過一會兒,契才回來,不言不語,一臉怒氣。他沒有下跪,衝棄招招手,又衝唐侯招招手。他們站起,相隨他來到靈堂外頭,他開口就發火:
“就知道有鬼!咱仨人都被蒙著,王兄是要用活人陪葬哩!”
不待棄和唐侯插嘴,他又氣憤地說:“族頭派人來說,商族亂成一團。咱哥兒仨太無能,啥也不過問,就知道憨待在父王的靈前。王兄早已下令,要各族都選送一個傭士。這不,命令一下去,商族聽說要選殉人,還要選年輕的,沾點邊的男人趁著黑夜全溜啦,都躲進深山老林,連看族護堡的人都沒了。別說選不下人,連人都找不見,族頭熬煎的要死。不光熬煎這,族衛一散,夜裏有狼竄進族堡,嚇得老老小小睡不著覺。你們說,這日子還怎麼過?族頭無奈才派人來找我。我這個商侯能說什麼,又該說什麼?”
契越說越氣:“我是和你倆合計,咱得去見王兄,不能這麼折騰。再這麼下去,咱就沒臉回族裏去啦!”
棄和唐侯都覺得契兄的話有理,父王威震天下不假,可那威望不是光靠拳腳打出來的,他還給眾人不少好處,讓大家都過安然日子。如今兄長剛當王,對天下眾生沒有一點兒功勞,就殉人擾民,恐怕不利於他號令各族。契一挑頭,他們都覺得應該去見王兄說清利害。派宮侍前去稟告,王兄說事忙,讓他們在靈台待著,抽開身他即過來。
契壓住火又和二位小弟回到靈前。他們邊守靈,邊等候。從午前等到午後,從白晝等到暗夜,不見王兄露麵。夜很深,王兄才過來。待他在父王靈前燃起香,磕過頭,他們才一塊兒來到側室。王兄抱歉地說:
“不好意思,這才過來。兄初登王位,百事纏身,有啥事你們趕快說。”
他話音沒落,契就開了口。忍耐一日,火氣沒消,反而更大。見到王兄,他提醒自個不要冒火,平心靜氣地說,可是一張嘴,聲音還是不低:
“王兄,聽說要給父王陪葬傭士?”
“哦,是這事呀!有,有,我頒的王令。你們看父王辛勞一生,為天下眾生嘔心瀝血,如今他殯天成神要赴天堂,讓他一個人去多孤單。這麼去到天堂,哪個神還把父王當回事呀?讓父王在天堂受那些神的小看,還不是咱兄弟不孝呀!殉些人相伴,父王威風凜凜地升天,咱王族也光彩體麵。我想,你們也會是這意思,就做主了。”
摯王口齒伶俐,理由充分,堵得他哥兒仨還真不知該咋說。是呀,王兄是怕父王到天堂孤單,惹眾神輕看,這殉人有什麼不妥當?虧得契有主意,他又問:
“你光想父王啦,想過天下眾生嗎?”
摯王毫不猶豫地答:“大弟別急,我怎麼不想天下眾生?眾生的好日子是孰給的?父王啊!父王給大家好處,大家總該知恩有報吧?為父王陪葬就是給眾生個報恩的機會,你想,眾生咋能不願意?”
真沒想到摯王說得理直氣壯,頭頭是道。棄聽得懵懵懂懂,大睜著眼睛看看摯王,又看看契兄,不知該聽誰的。唐侯聽著有點不對勁,卻不知該如何反駁。契也沒張口,隻冷冷笑了幾聲。王兄便問他:
“怎麼,我說得不對?”
契說:“照你這麼說,讓各族派人殉葬還是照顧眾生?”
“是呀!”王兄輕鬆地說:“大弟說得對,你想,不讓派人殉葬,各族哪有機會報答父王的大恩?”
契哼哼笑出幾聲:“王兄,你太不了解眾生啦!哪個活人願意當傭士送死?沒人願意!”
摯王仍沒把這當成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願意也不行!這又不是咱生的新主意,先前軒轅大王殯天陪葬的人就很多呢!”
“那陪葬和這不同。那是打敗蚩尤俘虜了不少士卒,把那些要生變亂的陪葬了。聽老輩人說,這麼陪葬一舉兩得,大王陵裏不空落啦,還鎮住了其他想作亂的士卒。咱這陪葬不同,是要各族選人,這太擾民吧!”摯王剛說完,契便堵住他的嘴。見他無話可說,便接著勸道:
“王兄,快別這樣了。你知道不,下頭各族都被你弄亂啦!”
聽說各族被他弄亂啦,摯王一下火氣外冒,他厲聲問:“怎麼會弄亂?你說怎麼個亂法?”
契按住火氣不和摯王爭吵,把商族的情形如實說給他,指望他能回心轉意。孰料,他聽完仍然怒氣衝衝:“可殺!這哪裏是子民,全是刁民!”
見王兄態度強硬,唐侯連忙打圓場:“王兄,眾生哪能都是刁民,是被逼的呀!我們應該替他們想一想。”
“想什麼?有什麼好想的?”摯王態度不是強硬,而是暴躁,“父王為他們操勞一生,他們舍條命有啥不可!”
棄也勸王兄說:“父王一生操勞還不都是為眾生過好日子嗎?父王若是知道咱殉人害命,哪會放心升天呢?”
契再加一把勁:“王兄,你再想想,現在收回成命還不遲,還能安定天下。”
摯王瞪大眼睛,將他們一個一個瞅了一遍,生氣地說:“你們三個咋都這麼糊塗,這王命哪能說改就改?這是治理天下,不是幼崽玩耍。若是朝令夕改,天下孰還把我這大王當回事?要是不當事,那各族還不散亂成河灘裏的石頭,各滾各啦?”
兄弟仨人苦苦勸說不頂事,還惹得王兄火氣更大。摯王靈也不守了,甩手就走,出門時回轉身扔下一句話:
“陪葬不能變,孰說也不變!”
78
後羿得到嫦娥便向散宜頭辭行。散宜頭不讓他走,留他多住幾日,還想跟他學學箭法。後羿不敢多待,孔壬雖然同意他來,但是一再囑咐早去早回,恐怕宮裏臨時有什麼要緊事。這麼一說,散宜頭也就不再留他。
後羿帶著嫦娥姐弟出了散宜族,朝王垣走去。他不僅領上個稱心如意的媳婦,還帶上個公差,捎著把於菟送去殉葬。當然,既不能讓於菟殉葬,還要頂替散宜族殉葬的那個傭士。這就要看他後羿的能耐啦!
別看於菟十五六了,活潑得還是個小仔的樣子。一來姐姐嫦娥怕有個三長兩短常嗬護著他,二來散宜頭可憐他爹娘早亡偏袒著他,別說幹什麼重活險事,就是打獵都很少讓他去。他就在族裏來回傳話,把散宜頭的意思說給馴養的,喂蠶的,又把他們的意思帶回來。因而,他歲數、個頭不小,卻很少離開族寨外出。這回跟著後羿去王垣,看啥都很新鮮的。草叢裏驚出一隻兔子,他拔腿就追,兔子竄遠,他又像兔子一樣跑回來。跑回來也不隨他們走,一個人跳竄前去好遠,坐在路邊等著他倆。他倆一挨近,他又箭一般彈射開去。
嫦娥見小弟高興,她更高興,笑嘻嘻地指著蹦跳的於菟誇獎後羿:
“多虧你呀!”
“說啥話呢,咱都好成一個人啦,還誇說啥呢!”
後羿回著話,眉間悄悄一皺。見嫦娥姐弟這麼高興,他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於菟越是開心,他越是揪心。他倒不是擔心孔壬、歡兜不給他麵子,不放於菟,而是覺得這樣蒙騙他們心裏實在不是滋味。
嫦娥沒留意他的表情,撒著嬌:“就要誇,就要誇!”
逗得後羿忍不住發笑。
嫦娥的笑聲沒落,就聽見有人喊:“抓住他,抓住他,莫讓他跑了——”
順著聲音一望,迎麵慌慌張張跑來個後生。他的後頭緊追著一高一矮兩個壯漢,跑得急慌慌的。不知這是咋回兒事,後羿就沒理睬,仍然從容地走著。緊緊追趕的壯漢又喊:
“抓住他,那是個逃犯,莫讓他跑了——”
逃犯?後羿一怔,正準備攔擋,於菟已撲上前去,一下拽住那個驚慌逃竄的後生。飛跑的後生被拽了個趔趄,打個閃回過身來,伸臂將於菟一摟就摔在地上。然後,撒開腿朝河灘裏瘋跑。嫦娥快跑幾步去扶小弟,不用扶於菟已經站起。站起來,仍不服氣,撒開腿便朝河灘裏追。剛跑兩步停下了,哪裏還用他追呢,在他倒地的一刹那,後羿躍起來,那後生前腳剛下河灘,他後腳就追攆過去。後生竄出沒幾步,便不動啦,後羿一隻手扭住他的胳膊。後生使勁一掙,回身就是一拳。這拳出手利落,要是換個常人非被打倒不可。剛才,他就是用這利落的拳腳把押送他的那倆壯漢撂倒才逃脫的。可惜,這一招失靈了,他怎麼會想到他的對手是天下有名的箭王後羿?後羿不光箭術超群,臂力也過人呀!他使勁搗來時,後羿不慌不忙,隻伸出右手一抓,就把那力氣十足的拳頭握住。後生用力甩,哪裏甩得掉呢!再一甩,不僅沒甩掉,還疼得坐在地上。後生不甩了,蹴在地上,眼睛仇恨恨地瞪著後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