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一個人吃,挺美的。咱們大夥吃,還不夠填牙縫。種地也一樣,禾苗太多,土地養活不起,哪能長好呢!”

眾人信服木檉,往後少不了常向他討教。唐侯將他帶來,就是指望他把種地的法子傳給唐族,讓大夥兒都能吃飽肚子。木檉來到唐族就有些嗔怨,怪不得他們沒吃的,地種得太毛糙。很少有人整地鬆土,在雜草中就把籽實撂進去。這麼出來的禾苗,擠在雜草窩裏,哪能長壯呢?更令他奇怪的是,這時候還在撂籽下種。他說出疑問,唐侯將羲仲的看法轉告給他,他急於要見這個羲仲。隻是,羲仲在懸石頂上謝罪,怎麼見得著呢!所幸,羲仲回來啦,木檉一見他就黏糊在一起,倆人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

在陶族裏,眾人雖說都服帖木檉那理,可是背下裏都說他高傲,不把別人放在眼裏。木檉聽到暗自發笑,他不想高傲,卻碰不上高人。和羲仲一見麵,木檉服氣了。他才覺得山上有山,人上有人。羲仲是他眼中的山上山,人上人。

木檉說,種莊稼,人收一半,地收一半。意思是說,一半在種,一半在長。羲仲說,有理,卻不完全。天神呢?天神的本事更大,若是天寒,地就準凍,地一凍顆粒不收吧?木檉點點頭。

木檉說,種莊稼,一半在種,一半在管。意思是說,光撂籽不管理,長不出好莊稼。羲仲說,有理,也不全對。種是起頭等作用的,必須種在點上,也就是要種在天暖的日子。若是種錯茬口,連種子也會白撂。木檉又點點頭。

木檉不再張嘴,隻能聽羲仲說道。

羲仲說,種莊稼靠人,人要管地,還要懂得天神的脾氣。木檉信服。

羲仲說,天神什麼都管,地上的草木都得看他的臉色。天神讓它綠,它就綠;天神讓它黃,它就黃。人也一樣,也歸天神管。天熱可以少穿點,天冷就要多穿點,和天神擰著勁要吃大虧。木檉更為信服。

羲仲還說,不過天神有天神的脾氣,不是說冷就冷,也不是說熱就熱,我覺得先祖已摸到些。不過,還沒摸準,應該變更變更……

木檉聽得入了迷,隻有聽的份兒,哪裏還能插嘴呢!他看看眼前這個螳螂般的瘦人,就有些納悶,他怎麼會懂得那麼多事情。看來,種莊稼隻伺候地和苗不行,還要像羲仲那樣知曉天神的規矩。就這麼,木檉同羲仲一連拉呱了幾日,還沒有過足癮。

放齊一叫,他跟著就走。到了外頭,放齊才告訴羲仲要被獵頭祭神,他聽了憤憤不平。張嘴就罵唐爺瞎了眼窩,這麼個能人的話不聽,還要讓他當犧牲祭天。放齊對他說,唐侯叫你去就是要設法救羲仲。木檉說:“隻要能救羲仲,讓我顛倒走都行。”

來到河邊,沒待唐侯說話,木檉就說:“快告訴我,讓我幹什麼,我這就去!”

唐侯給他交代:“事情很急,你這就去陶族拿一套木衣趕回來。回來不要進唐堡,悄悄去望日峰等候羲仲,讓他穿著木衣再往峰頂走。羲仲能不能活著全看你啦!”

木檉一握拳頭說:“拚上命也要救他。”

放齊也說:“要快,還不能讓人知道。一旦碰上人,就說是要去獵熊!一定記住!”

木檉甩開大步去遠了,唐侯和放齊這才鬆口氣,緩緩返回族堡。

這時,天上的雲層略略升高了些,唐氏堡的峰脊顯露出來。身邊的樹葉微微搖動,刮起小風。

28

接下來的事應了一句俗語:人算不如天算。時光過去好多載後,唐侯仍然記著這話。這話裏有著他怎麼也無法忘掉的往事。

那日木檉走後,風說刮就刮。微風變成大風,呼呼,呼呼,一個勁地刮,竟然把多日不見的藍天紅日給拉扯出來。

不用說,族人可喜歡啦!擠在唐侯窟中的人們蹦跳到外頭,高興地議說明日就打洞窟,不能再擠在一起攪擾唐侯。聲音叫得最響的是句木,是該高興啊,這些日子擠在一起放屁都不敢亮響,憋匝得要命。

唐侯臉上掛著笑容,和大家說道。胸中卻百爪抓撓,心煩意亂。天一晴獵頭祭祀天神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什麼理由再攔擋唐爺?木檉取木衣趕不回來,羲仲死定了。所幸,羲仲要被獵頭的事尚沒有傳出去,連他大都不知道,知道了又該如坐荊棘。天黑定後,唐侯還無法入眠,頭顱轉來轉去,就是轉不出個招數。族人都已入睡,窟裏真靜寂,隻有絲絲不斷的呼吸聲和一兩聲交替著的呼嚕聲。唐侯從這聲響中傾聽窟外的動靜,風聲已經停息,他悄悄生喜,風停後興許濃雲會卷土重來,他真巴望這樣。輕輕起身,走出窟來,孰料,滿天都是朝他擠眉弄眼的星星。他的心揪得更緊,天神哪,你就不能為羲仲留條活路呀!

這一夜,唐侯出窟好幾回,每回看到的都是失望。不光是失望,還有寒意。一站到窟外,他就冷得發抖。隻是失望籠罩著身心,他忽略了寒冷。回到窟中,他頭顱紛亂,睡得迷迷糊糊。

“不好啦,天神殺禾啦!”一早句木的喊聲吵醒了族人。

人們爬起身跑出窟去,隻見地上跌落著一層樹葉。昨日還黑綠的葉子,今兒全黃了,蔫了,活像是火烤過的。不知是孰喊道:

“快去看咱的粟禾成了啥樣子!”

眾人提著心朝堡外走去。趕到地邊,都瞪直了眼,昨日還水靈靈的粟禾,今兒全都彎倒了,蔫軟了一地。一塊地,這樣;再走一塊,還是這樣。族人個個腿腳發軟,挪都挪不動,軟的就像那蔫軟的粟禾,沒有一點精神。

是啊!天神殺死粟禾,往後拿什麼東西填肚子?天神哪,你這哪裏是殺禾,簡直是殺人呀!

唐侯和放齊緊趕著眾人腳步來到地裏。一見蔫軟的粟禾,和那些比粟禾還蔫軟的族人,唐侯本來就煩亂的心裏更加煩亂。他看一眼放齊,像是在問,怎麼辦?放齊挨近他說:

“別讓眾人太熬煎,日後的吃食再想辦法。”

唐侯點點頭,大跨一步,跳上一塊高地正要張口喊話,卻見唐爺磕絆著走來。

且承和唐禾攙扶著唐爺,後頭緊跟著族娘。怕唐爺再犯病,族娘這兩日一直守在他身邊。聽到天殺粟禾他拄根木棍就往外走。且承、唐禾不讓他來,族娘也攔他,唐爺卻非來不可。且承和唐禾隻好攙著他慢慢走。唐爺雙腿乏力,走得搖搖晃晃,不是倆人架著他,就會栽跌在地。

眾人不言不語,將一臉的憂戚全都拋給唐爺。他們習慣這樣,唐爺是大夥兒的靠山,沒有奈何的時候他就是族人的奈何。

唐爺不言不語,穿過憂戚的人們搖晃進地裏。一見滿地癱軟的禾苗,兩腿更軟,且承和唐禾哪裏架得住呢!他跌坐在地上,哭出聲來:

“天神殺死粟禾啦,唐族不幸哇!羲仲作亂欺天,惹天神生怒,殺禾禍人啊!我唐族的日子可怎麼過活哇——”

唐爺沙啞的聲音並不高,族人卻聽得身上透涼,伸手拉他的族娘忍不住也哭出聲來。她一哭,幾位老頭婆娘也跟著哭。哭聲撕扯著人心,站在冷風中的人們都隨著流淚。

唐侯鼻子酸澀,不覺然淚水也流出來。他抬手抹了一把,他不能癱軟,這當口一定要挺住。他咬咬牙過來往起拉唐爺:

“唐爺,快起來,別傷著身子,族人的日子還靠你支撐呢!”

族人也上前相勸:“唐爺,我們都靠你過活哩!”

唐爺忍住哭聲,使勁往起站。哪裏站得起呢,唐侯拉不起,且承和唐禾忙一起用勁攙扶,他才搖晃著站住。唐爺瞅一瞅眾人,抖著下巴的胡子說:

“噢,我老沒出息了,哭,哭有啥用?”

族人連忙附和:“唐爺,快給我們支個招吧!”

眾人的懇求聲給了唐爺心勁。他看到了,也聽到了族人對他的信賴,話再出嘴唇變得硬硬朗朗:“往後的日子往後再說。眼前的緊事是祭天安神,不然,天神再降災禍,就不是殺禾,就要殺人。我們都沒命啦!”

眾人聽得無不驚怕,催促說:“唐爺,那就快點祭天安神!”

“好!羲仲欺天辱神,禍害大夥,咱就獵他的頭,讓他當犧牲祭祀天神,你們說行嗎?”

“行!”

“行!行!”

喊聲衝天響起,蓋過一旁滾動的澮河水聲。唐侯看看放齊,放齊目光正瞅著他,無奈對著無奈。

“唐爺,何日祭天?”有人問。

唐爺即答:“事不宜遲,明日。”

唐侯趕緊插話:“祭天是件大事,要準備祭品,明日來得及嗎?”

他是想拖後幾日,那樣木檉就能趕回來,沒想到唐爺毫不鬆口:“緊事緊辦,來得及。”

“前番謝罪天神沒有領情,恐怕是咱禮數不周。這回又這麼匆忙,再有個漏洞,那天神能滿意嗎?”唐侯仍想往後拖延,他盡量平和地說,希望唐爺能聽進去。有人聽見他的話連連點頭,是覺得有理。

唐爺也覺得唐侯的話有道理,真不必這麼急切,緩個三兩日也無妨。不過,唐侯說話時他看見有人點頭。點頭就是讚成唐侯,這不是把自個的話不當事嘛!族裏跳出一個羲仲就弄下大亂子,要是再有人生二心,那唐族亂得還怎麼收拾?他下巴的胡子顛了顛,鬢邊的筋脈鼓圓了,說話的聲音卻不高:

“有犧牲獻祭,就是最全的禮數。明日就天獵祭祀,不敢拖啦!”

唐侯還是緊依在唐爺的身邊,卻像是被他一把推下河溝,跌進澮河,透心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