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你多吃點。”
唐爺打個嗝兒，說：“就知道多吃，唉……”
這些日子唐爺實在心煩，不光是煩羲仲。羲仲惹煩他，他可以給人說，還可以懲治他。他煩的這件事隻能擱在心上，無法對人說，更不能去懲治。他煩的是孰來接替他這個族頭。按說，他老啦，兒子接手便是順事，族裏就這麼個規矩。可是，他對且承這個兒子總不放心。他常想，兒子是個幹現成事的料。你讓他幹活，他有的是勁，也肯出力氣。不過，這治理族人不能光憑力氣，要憑頭顱啊，遇事頭顱裏要能蹦出法子才行。不好撥弄啊，七股八叉，不出這事，就出那事。他動了一輩子頭顱，族裏才撲騰出這麼個眉眼。剛把討吃的人弄回來種地，卻又跳出個羲仲擾害。他威震了這麼多載，族裏還有人隨著羲仲那股風頭轉，要是換上且承主事還不亂了套嗎？他禁不住又歎一口氣。
且承看著大連聲歎氣，就說：“大，是我不好，給你出不了氣！”
他是急著給大寬心，唐爺一聽卻犯懵，這是哪兒對哪兒啊？就問且承：
“出氣，出什麼氣呀？”
“還不是羲仲那狗鬆惹大生氣啊，除掉他，你就氣順了！”
“你？”唐爺瞪住兒子，瞪過一霎才緩口氣說：“你咋就不想想，出口氣族裏就能順當？”
聽了大的話，且承不由得發懵，他真不清楚大這話的意思，連忙問：“那不出氣，咋辦？”
唐爺連且承也不看，再歎一口氣，說：“去吧，你。”
且承出去後，唐禾收拾起東西要走，唐爺把她叫住。唐禾回身坐下。她知道大有話要說，坐下等著他開口。大那嘴緊閉著就是不張，隻用眼睛撫著她。往常，撫她的不隻是目光，還有他那一雙手。她笑的時候，那手逗弄得她笑得甜脆；她哭的時候，那手可以撫去她的淚水，撫出她的笑臉。如今她長大啦，盡管她在大麵前從不拘束，大卻不再像以往那樣逗弄她。好一會兒大都沒有說話，似乎有什麼難以張嘴的事情。唐禾啥會兒讓大作難過呢？她說：
“大，你有啥就直說，小禾是你帶大的，別說現在，就是再大也是你的小禾。你的話，我準聽。”
唐爺嘴角一咧，剛露出一點笑，卻又斂住，說：“當真嗎？”
“當真。”唐禾利索地回答。
見唐禾這麼爽快，唐爺稍微輕鬆些。他遲遲張不開口，是怕說出的話掉在地上，丟他的臉麵。這事關乎著唐禾的終身，他要把她嫁給且承。早先，族裏人嚷過這事，見到且承領著唐禾走動，有人逗說：
“且承，領的孰呀？”
且承答：“小妹！”
那人說：“不對，是媳婦吧！”
且承記住了這話，娘再喊她領小妹玩耍，他就說：“不是小妹，是媳婦。”
娘就說：“別瞎說，再說我抽掉你的舌頭。”
且承不敢再說，族人仍然在說。後來，倆人都大了，族人不再瞎說，娘卻說：
“他大，就讓小禾跟且承過吧！且承實守，小禾能替他拿些主意。”
且承娘說得對，唐爺甚而覺得，小禾要是個男子他就毫不遲疑地讓她來當族頭。偏偏陰差陽錯，小禾錯成個女人身子，而作為男子的且承卻撐不起個架子！他倆過在一起對孰也好，對家裏，對族裏都好啊！且承娘說這話時已躺下撐不起身，是在交代後事，也是說她的心思。唐爺點頭答應，她安心地閉上眼睛。應是應下，唐爺卻明白強扭的瓜兒不甜，若是唐禾沒有這個意思，硬讓她跟上且承也過不好日子。這事一直窩在他的心裏沒有出唇，是覺得茬口不到。窩到現在，實在不能再拖。唐侯來了，還帶來那麼多精明人，難道要把這唐族交給外人？真不能再拖下去，唐爺幹脆一口氣將心思全吐露給唐禾。
唐禾對這事沒有感到意外，她覺得遲早會有這一天。不過，她沒有想到今兒個大會把這事給她亮明。她不止一次掂量過這事兒。小時候，別人說她是且承的媳婦，她想哥把她照護得這麼好，就應該當她的媳婦。長大後，心裏活泛啦，要她挑男人，她就挑羲仲。可這念頭一閃，她就心跳，覺得對不住哥。哥是天下難找的好男人，沒有啥事兒不依她的，你要他的心，他都會掏出來給你。哥的心思她完全明白，也知道她不吐口，就是陪她到老他也不會說的。
唐禾橫下心跟著哥過日子。主意一定，她還告誡自個再不要胡思亂想羲仲。不過，唐禾想得有點過於簡單，她不明白為啥頭顱直著走，身子卻會拐了彎。羲仲的影子不時還在眼前閃，閃著閃著，就想去找他。找他幹什麼？沒事，見了麵，說兩句鹹不鹹淡不淡的話，她心裏溫乎乎的，夜裏睡覺就甜蜜蜜的。唐禾為這難過，不止一次罵自己下作。罵是罵卻改不掉，以後少不了再下作。
唐爺把這事亮明，唐禾先是一咯噔，眨眼間就定下心。大哪是說話？是伸手拽扯了唐禾一把。大是把她從泥沼裏往外拉，要不她還真難自拔。是呀，今後不必再為這事費心勞神，唐禾輕鬆了！她爽快地回答：
“大是為我好，哥對我更好，沒說的，我就跟哥過日子。”
唐爺繃緊的臉上露出笑容，對唐禾的心思他做過很多猜想，唯獨沒有想到她會這麼開通。在唐爺看來，這是他倆的終身大事，也是整個唐族的大事。隻有把他倆捆綁在一起，擰成一股繩，才能左右族人。為這事他謀劃過不是一日兩日，話不說破，就如一團烏雲籠罩在頭上，雖然不重，卻憋悶地難受。唐禾這麼痛快地應承，像輕風吹過，把罩在他頭上的那團烏雲早不知刮到哪裏去了。頓時天開地闊，唐爺全身鬆豁，連聲說：
“好，好！快叫你哥，我還有話要說。”
這一日，且承實在太高興啦！他早就想和小妹說破這事，可就是張不開嘴。他隻有一個心眼對她好，等著她說。他等的日子不短了，就是等不到這句話。他早就打定主意，小妹一日不說他等一日，一載不說他等一載，一輩子不說他等一輩子。沒想到今兒個大替他把話說破，更沒有想到小妹和他竟是一樣樣的心思，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渾身燥熱，卻不知該說什麼，坐下靜靜地聽父親吩咐：
“你倆心思相投就好。趕明兒我讓巫首掐算個吉利日子，給你們合鋪。這事你倆不用操心。”
唐爺停一下，歇口氣，接著說：“我要給你倆多說的是，我歲數大了，往後族裏要由你們主事，這是遲早躲不過的。從現在起，你倆要多合計，不是合計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是要合計族裏的大事，無論如何不能讓唐族塌掉架子。若是塌了架子，別的族就會小看，就會受欺負。要想再撐搭起來可不是容易的，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