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福建長汀,中山公園。一位黑褂白褲、書生氣質卻氣度非凡的青年,環視周圍刺刀相向的行刑者,旁若無人,自斟自飲,更長吟道:“人之工餘稍憩,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也。”
言畢,歌《國際歌》而緩行。至羅漢嶺前一草坪,盤膝而坐,笑對劊子手道:“此地甚好,開槍吧!”遂飲彈就義。
他是《國際歌》的翻譯者,兩度成為中共中央最高領導人,中國革命文學重要奠基者。這位國民黨高官口中的“瞿先生”,在囚禁期間,對於來訪者的求印索字,欣然應諾;對於黨的機密,守口如瓶。他可以選擇生,可以高爵厚祿、鮮衣駑馬,然而他更加明白死亡的意義。
“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雲梢。”作為文人,他才情卓絕,被魯迅先生引為知己;作為革命者,他意氣風發,走上中國革命最前台。他叫瞿秋白,時年三十六歲。
在獄中,他寫下最後一篇文章,史稱《多餘的話》。他說,中國的臭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對於生命,他是何其熱愛。然而,他卻決然選擇了死亡。他對告訴他蔣介石命令的國民革命軍三十六師參謀長說:“我提議,為你們提前為我送行,幹杯!”
二
一九二七年九月,三十四歲的毛澤東時常陷入沉思。秋收起義後,關於中國革命的道路,黨內存在兩種截然相左的觀點。按照共產國際的路線,中國的革命必須從城市工人的武裝暴動取得勝利。而毛澤東認為,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當前敵眾我寡,要奪取城市,無異以卵擊石。實現武裝割據,建立革命根據地,當為第一要務。
但是,能夠集結的武裝力量不足千人。而周圍,地主土匪武裝環視,軍閥割據勢力緊逼,敵人數十倍於我。紅旗究竟還能打多久?星星之火,何以燎原?更何況,共產國際代表羅明納茲稱上山打遊擊為“可恥的背叛”。
毛澤東的目光還是投向了羅霄山脈的中段。因為這裏,山高林密,有紅米飯、南瓜湯,更有革命的星星之火。
革命的道路注定坎坷不平。一九二七年、一九二九年、一九三一年,毛澤東三次被解除最高指揮權,甚至被“開除黨籍”,並一度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整整幾年時間裏,鬼都沒得一個上門的”。在這期間,即使身患重疾,毛澤東依然堅信,山溝裏也有馬克思主義。把中國革命的命運同中國農民的命運相結合,從農村包圍城市,就是中國革命尋找的大道。
而今,井岡翠竹蔥蔥,朱毛小道幽幽。曆史的如椽之筆,揮就了滄海桑田的新篇章。
三
一五五五年十月二十七日,北京西市。
前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楊繼盛正被押赴刑場。兩旁,早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四城百姓蜂擁而至,隻為送別這個不合時宜的忠直之士。都道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時節,原本晴朗的天空竟然一片昏暗。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這是楊繼盛的絕命詩,也是他“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最為壯懷激烈的寫照。
為了這一刻,他等了三年。
這是怎樣的三年啊?說是煉獄,也毫不為過。三年前,剛剛受盡貶謫之苦,複職回京一個月的楊繼盛又做了件震動朝綱的驚天之舉。以《請誅賊臣疏》,洋洋灑灑六千言,直呼嚴嵩為“天下第一大賊”,“門庭之寇,心腹之害”,曆數嚴嵩父子“五奸十大罪”。他本可安為京官,武選司決定武官升遷謫降,多少人夢寐以求。可他偏偏選擇了最為驚世駭俗的舉動——死諫。一個中下級官員對陣當朝內閣首輔,你死或者我活。
等待他的,是廷杖和令人膽寒的詔獄,以及聞所未聞的刑典。同僚中有人不忍,送蚺蛇膽一副與繼盛。繼盛拒之,曰:“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哉!”更讓鬼神為之驚泣的是,廷杖後一天夜裏,繼盛勞獄卒掌燈,以破碎碗片為刀斧,在腿骨上剜肉割筋,以清其創,竟能苦撐三年。嗚呼!昔聞雲長刮骨療傷,以為演義。繼盛之為,遠勝雲長。
後世著書,談及繼盛,說:“這個名字,即使再過五百年,也將光耀史冊。”京城百姓,為之立祠,奉為城隍。
四
夜來靜寂,蟲鳴蛙噪。每每讀及上述文字,無不大汗淋漓,淚流滿麵。嗚咽之餘,卻又醍醐灌頂,方能知曉頓悟諸如上述諸公精進之為。是的,信仰的光芒照耀天地,雖千萬人逆之,斯人獨往矣。封建士大夫能為之,共產黨人何以不能企及?何以不能超越?這就是為什麼王樸要清典田產計糧一千六百四十擔,合二千兩黃金,悉數交與重慶的地下黨組織作為黨費,而不是換取自由和生命;這就是為什麼白公館的烈士們在生命即將被奪去之時,還能給後世留下發人深省的《獄中八條》。朝聞道而夕死,讓生命的意義由此放大,讓凡俗的魂靈因之升華,豈非三生有幸?
徜徉在曆史的邊緣,以史為鏡,溫故知新,從中看到小我,從中找尋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