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並不能要,更無從回應。

王陵中。守陵侍衛將密門打開,留守的太醫見銀翟走進,恭了恭身,默然退下。

陵中靜得隻聽到輕緩的腳步聲。銀翟轉過僅容一人進出的窄門,一步步邁向散發著淡淡晶芒的水晶塌。他走得極慢,在離塌最後一步時完全停下了腳步,佇立片刻,緩緩地在那塌前台階上坐了下來,目光直直落在塌上平靜沉睡的麵容上。

“你真睡得安心麼?朝政我可以替你把持,但是她呢?你真可以放下她麼?你真放心將她的生死交給我?”他薄唇微動,聲音清晰。

水晶塌上,年輕的君王被如雲霧般的淡光籠罩,君子如玉,俊容無波。

銀翟抬起修長的手指,握住年輕君王的手,幾分力道不容控製,仿佛要握醒他。

兩隻手,一隻有力一隻虛軟,同樣冰涼。

“已經一個月了……一個月,她一個弱女子,為你遠離王宮,會遭遇什麼?你天天這樣睡著,難道都沒有夢到嗎?”他逐漸咬緊了牙根,手指更加用力,“我告訴你,我無法再等待!不能再忍受了!我再給你七天,七天內你若再不醒過來,接回這該死的王朝,別怪我扔下這一切,到時銀氏祖宗也休得怪我。”

逐漸挺直脊梁,眉宇間的褶皺淩厲深刻,黑眸死死盯著塌上的人,怨氣糾結於胸。每日麵對厚厚的奏折,聽著一群老臣義正嚴詞的建議,警戒地看著朝內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銀翟常常欲發作而不得。一個多月下來,他性子微有改變,一麵展現淡雅風姿,一麵又笑裏藏刀,讓人捉摸不透,相處起來感覺不勝寒意。

誰人知曉獨處絕頂的心情?清醒時交流不多,但他確定能了解自己者,隻有水晶塌上的這位年輕君王。沒有對手的人是孤獨的,一個惺惺相惜的對手卻躺在這,不留餘地將一切推給自己,這口氣怎能咽下?更憤怒的是任憑他傾盡全力克製感情,告訴自己紅瓦兒是甘願為銀冀送死,一個為別的男人連性命都不顧的女子,他驕傲的自尊怎容得下親自去找她?

但是現在一個月過去了,他做不到繼續壓抑地等待,焦灼與擔憂日夜啃噬著他的五髒六腑。

“銀冀,你聽到沒?我已經沒有耐心等你三個月,我要你七日內就醒來,最好立刻給我睜開眼睛。”那個柔弱卻頑強的女人用一隻無形的手緊揪他的心髒,灼痛他的呼吸。雙手一揚,他上前提起了年輕君王的雙肩,雙目幾乎迸出火花。此時的銀翟,想起初知自己身世的震驚,想起初進王宮的仇恨……如今事過境遷,月落星稀,爭鬥漸平,你死我活究竟所求何事?列祖列宗同歸於此,然銀氏如今隻餘兩條血脈,銀冀若不蘇醒,難道終此一生自己真無自由選擇的機會了麼?

“醒來!我以銀氏王兄身份命令你醒來,別逃避你自己的責任,一切我不稀罕,全部給你!七日後我會去尋回紅瓦兒,你最好別裝死,否則……”喬雀等人守候在洞外,聽見裏麵傳來呼聲,一聲重過一聲,然後聽得轟隆幾響,陵墓周壁連連輕抖,似有沙石滾落,驚得守陵侍衛立刻慌忙奔進。

“大王……王爺……”太醫同一時間擠進洞中,見到水晶塌四周安然無恙,才放下提在半空的心神。

銀翟厲目一掃,拍拍衣袍,看見洞口被自己掌風震落的洞壁石塊,雙手背負在身後緊握成拳。

“你們出去。”他恢複平靜朝侍衛命令,示意太醫留下後問道:“喬雀, 本王不想聽你多說,七日內大王若不醒來,本王將離開王宮。到時候這江山朝政看他還要不要管!”近乎任性地說完此話,銀翟長袍一甩,走出水晶洞。

喬雀撲通一聲跪下,連滾帶爬地撲向水晶塌,嗚咽道:“罪過罪過……大王,你可聽到了,你若不醒來,臣的罪過可大了。”身後其他太醫齊齊上前,個個臉色惶恐,“喬太醫,我們快想想辦法啊!”喬雀坐在地上,老淚縱橫:“辦法用盡,我們隻能等天意啊!老臣罪過,不能讓大王蘇醒……大王一定要撐過來啊!”說著又嗚咽起來,其他太醫均忍不住灰著臉,欲哭無淚。

“大王不能放棄自己,否則銀暝王朝……不要讓臣等成為千古罪人,愧對天下百姓啊!”頂著攝政詔王臨去前的威脅,洞中頓時一片哀鳴。

銀翟走出王陵,一抹輕雲遮月,在他臉上覆上了漸暗的陰影。他回頭,深黑的瞳孔緊緊一縮,心中默問:銀氏列祖列宗,你們真能容忍銀暝王朝結束在我手中麼?如果不能,就讓他醒來!

七日時間,對於知情者而言,漫長而短暫。

冷看日出日落,心如寒冰烈火。昏睡一月有餘的年輕君王要在七日內醒來,誰人都沒把握,誰人都不抱希望。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的太醫寸步不離水晶塌前,施盡渾身解數隻盼大王能動一動眼皮。

銀翟做事堅決果斷,說一不二,沒人敢質疑他飽含威脅的決定。所以,第七日,很多人的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世事自有天意。陰雲籠罩整片天空,傍晚時分開始下起雨來,偶爾幾聲驚雷滾過頭頂,雨點敲打著宮殿的琉璃瓦上。燈火初上,宮燈淡淡光芒在紅色高牆內影影輟輟,雨簾垂在屋簷。

沒人留意,沁梅苑的拱門裏走進了一個纖弱人影。瓦兒回來了。一個人孤獨、絕望、悄無聲息地回來了。最先發現的不是別人,正是到沁梅苑靜夜思的銀翟。這個夜晚,他打算在此做最後一番守望,對這曾經處處彌漫著伊人氣息的院落做最後一次留戀,所以他晚膳都沒用,便靜靜走進園子,走進瓦兒的寢房。

房裏沒有燈,中間立著一架繡花屏風,屏風後麵是梳妝台和軟塌,前麵是小花廳,廳側擺著小桌子,需要時瓦兒可以在小廳中喝茶用膳。他坐在小桌子旁,凝目一一巡過房內的每處角落,想象她在屏風後對鏡梳妝的樣子。

雨夜的涼風從窗外透進,輕輕掀起房內的帷幔。梅樹枝椏斑駁,瓦兒的影子如幽魂輕煙,緩步穿過熟悉的小徑,朝寢房走來。銀翟的視線正好不經意朝低開的窗戶外巡去,刹時如遭電擊。

是她——她回來了!不是他的錯覺,淡黃色的衣裳、蒼白的臉頰,即使煙雨蒙蒙,相隔幾丈距離他仍看得清楚。她渾身濕透,雙手耷拉在身側,一隻包袱正擱在無力的右手上,雙眼失神,步子有些蹣跚。他的心髒驀然縮成一團,眼角抑製不住地抽畜了幾下。霍然起身,孤直的身軀站在窗前,盡力克製自己不奔上前去。

雨點加大,寒風吹在臉上尤其顯得凜冽。她看起來那麼瘦弱,那麼憔悴,像一株枯萎的小花正經受風雨的侵襲。而她絲毫不在意,任由越來越急的雨點打在單薄身軀上。再走近點,他看得更清楚,清楚得看進那雙充滿哀戚、苦楚和絕望的眸子裏。

瓦兒無意識地走著,右手勾著包袱,左手緊抓著一柄白布包裹的長劍,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寢房。如此安靜,如此空涼,曾經最熱鬧的園子如同冷宮一般,半個侍衛宮女都不見。她不知道這是銀翟刻意的屏退,她自嘲般地慶幸沒人看到自己回來的樣子。突然閉目仰頭,一陣雨水撲麵而來,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冷顫,然後她扯開唇瓣笑了。

那笑卻看得銀翟滿身竄過驚恐的寒意。他從未感覺這樣驚恐過,因為她的笑容。笑容裏盡是無邊的悲憤與深不見底的絕望,道不盡掙紮、矛盾,比暗夜寂寞更孤獨的憂傷讓她看起來仿佛就要消失了一般。他止不住害怕,十指緊握,牙根緊咬,倔傲孤冷的筆直身軀卻在不自覺地輕顫。

一個銀冀尚昏迷不醒,幾近死亡,若是再眼前女子再發生點什麼,他要如何承受?

銀翟啊銀翟,你並非無情,你是無情反被多情惱,無情反比多情痛了!

瓦兒睜開眼睛,抓著長劍的手緊得不能再緊。濕漉漉滴著水珠的發稍甩了甩,這一刻,勇氣、信念一絲絲回到身上。

一個月前,雲姨失蹤,隻在山崖上尋得隨身長劍,想來是凶多吉少,她不堪打擊病倒在床。楚顏一麵照料她,一麵派人繼續打探,卻再無半點消息。慕千尋回去蒙舍後,須烏子也一並離開,她欲再去尋求這位最有希望解咒的老者,最後隻落得陷入冰凍的絕望。楚顏本想多照料她,但邪君恰好也到了茶溪鎮,為躲避哥哥,楚顏悻悻回了北詔。

詛咒無法可解,那時的她幾乎心灰意冷,萬念俱灰,渴望奇跡的信念讓她強振勇氣,連夜趕路回銀暝,此外,雲姨的離去讓她更堅定誓死報仇的決心,她必回宮親手殺了銀翟……

我不能倒下,我不能!我要陪伴冀哥哥,我還要報仇!瓦兒一字一字告訴自己,然後邁上台階,眼神和腳步都變得堅定,渾然不知房中男人的震驚與心懼。

推開門,潮濕的雨氣撲麵而來。瓦兒踏了進去,眼角一瞥,猛然見到佇立窗前的修長身影。

“冀……”聲音卡在喉間,宮燈雖淡,足以讓她判斷出對方並非日夜牽掛的冀哥哥,而是讓她欲除之而後快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