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後。

淡淡的熏香繚繞在房間裏,房間與外隔絕,一時沉靜如死灰,無半點雜音。瓦兒臉色蒼白如雪,如被雷擊,幾欲暈厥。薄薄的嘴唇顫抖得厲害,雙手死死扣住桌沿,她眼神散亂不住搖頭:“不會的,不可能!你不是我要找的須烏子,你說的都是騙人的!”

須烏子仿佛早由預料,靜坐在對麵塌上不動如山,屋子裏隻有瓦兒悲淒的聲音回蕩,與熏香一起飄蕩在空氣中,不斷繚繞。

“我不相信……一定有解救之法!一定有!”瓦兒衝到他麵前,拳頭如雨點揮舞在他身上,“你騙我,你騙我……怎麼可能沒法子?血咒不是你下的嗎?你是罪魁禍首,你怎可以不負責任?”須烏子閉上雙眸,靜靜打坐,對她激烈的嘶吼撲打無動於衷。

瓦兒顧不上他是個年邁的老者,隻知道眼前之人正是害冀哥哥飽受折磨,生命垂危的禍害。壓抑多日的辛酸、委屈控製不住爆發,對冀哥哥、對雲姨真切的擔憂恐懼顛覆了她的理智,她瘋狂地扯著須烏子的白袍,用力搖晃他的手臂,口中狂喊:“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解?我可以不恨你下咒……可是我恨你為何不願意解咒?”

“姑娘請冷靜,老夫無能為力。”須烏子沉沉開口。

“為什麼無法可解?我不信!不信啊……”瓦兒聲聲悲切。

“你騙我……一定有法子的!”

“你救他啊,救救他……”

“我求你……求你救救他……你是下咒之人,這個世界上,如果連你都不能救他,還有誰能……”仿佛用盡了全身氣力,她聲音漸小,發絲淩亂覆在額前,雙眼一眨不眨死盯著閉目沉默的老者,帶著最後的乞求。

“求你……救他!”

須烏子緊閉的眼眸微動,無奈歎息從鼻間溢出,聽似萬分無奈。瓦兒由激動混亂轉為低聲抽泣,小手緊抓著他的衣角,搖頭也變得無力:“我的血為何不能救他?……我不信……血咒不可能無法解除……不可能……不可能……”

“因果有報,生死由天。瓦兒姑娘,這是老夫曾經欠下的孽債,如今老夫隻能與你一樣,等待奇跡。”字字句句紮入耳中,沉甸甸,壓著老者一顆慚愧複雜的心。

“奇跡?奇跡……真會有奇跡麼?冀哥哥……”瓦兒捧住臉龐,泣不成聲。她喃喃念著這二字,反複咀嚼,突然撲倒在地,朝天大喊:“究竟要用什麼才能換得一個奇跡!老天爺,請你告訴我……”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一日後,瓦兒醒轉。

楚顏如花般的容顏添了幾許蒼白,見瓦兒眼睛睜開,欣喜地命人奉上茶水。昨日影象回過腦海,瓦兒突地掙紮起身,撐起虛弱的身子,低低悲呼:“顏兒,告訴我,我是做了一場夢,對不對?”楚顏隻知瓦兒長途跋涉,又因擔心藍楓雲而氣急攻心導致昏迷,並不知讓人最悲痛欲絕的是關於銀冀血咒之事。她柔聲安慰:“是,隻是一場夢,很快就過去了。”

靜默一會,瓦兒重新睜開雙眸,心中無法欺騙自己,一切不是夢境。雲姨失蹤,須烏子說血咒無法可解,方旋根本刻意說謊……想到這些,渾身如被抽幹了氣力,跌坐在床塌上。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瓦兒望向窗外,猜測自己身處的地方。

“這裏是慕大哥的水榭,你睡了一天。”提起慕千尋,楚顏聲音淡弱下去,不若之前的欣喜嬌羞。

“一天?慕先生呢?昨日見我的那老者呢?有沒有雲姨的消息?”連串問題後,瓦兒猛然深吸一口氣,掀開被褥就要下床。楚顏急忙按住她,一一回答:“慕大哥有要事在身,一早趕回蒙舍了,而你說的什麼老者,我並未見到,恐怕也不在水榭裏之中。慕大哥說你可以暫住這裏休養,至於雲姨……”

“雲姨怎麼了?是不是找到雲姨了?”瞧顏兒麵色緊張,急欲掩飾什麼,瓦兒心緒沉到穀底,深深的恐懼吞噬著她的心髒。楚顏垂下眼睫,猶豫半晌道:“瓦兒……或許事情沒我們想象的那麼糟,雲姨應該還安然活著。”

“告訴我,雲姨她……到底怎麼了?”指尖泛白,瓦兒屏住呼吸等著回答。楚顏沉默地看著她,眼中盛滿濃濃的憂傷,起身自桌前取來一被白布包裹的長物。瓦兒死咬下唇,睜大眸子注視著她。白布被慢慢打開,一柄熟悉的長劍展露出來,劍身反射著孤寒清冷的光芒。

“這是在茶溪鎮外的山頭找到的。”

“雲姨人呢?”瓦兒不能呼吸,雙眸不能眨動,呆呆問。

“山頭一側是峽穀,障氣彌漫,深不可測……瓦兒,瓦兒醒醒啊!”楚顏的呼聲焦切傳出。

一個月後,銀瞑王宮。

這夜,銀翟靜立在冷清的頤華宮,孤影蕭蕭,幾分愴然。自為“攝政詔王”以來,他便常這樣獨立於寂靜空曠中,對著漆黑蒼穹默默出神。瓦兒不在,方旋也莫名失蹤,筱水被銀翟點了過來成為頤華宮的宮女。於是,每個安靜夜裏,在他蕭瑟背影後,總有一雙靈澈水眸靜靜陪伴。

銀翟聽見身後幽幽歎息,回頭看了看,下意識握拳,指尖嵌入掌心。

“翟,你讓我感覺越來越遙遠了。”筱水輕語。注視他背著身子站在台階的最高處,天空中烏黑一片,他孤獨地站在那廣袤蒼穹之下,單衣蕭索,一身清冷,於是歎息中充滿無可奈何的疼痛。如果可以,她祈求一切回到從前,紅葉山中隻有他們,翟的眼中縱然冷漠無情,但比現在這般壓抑沉默好。她知道翟已身不由己,背負著如同冷君一樣的責任,這種責任的分量無法推卸,讓人無從分擔……

“我一直都站在這裏。”銀翟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毫無色澤的天穹,眼中是一脈深不見底冰封的孤寂。筱水心中更痛,輕步上前,注視那削長偉岸的聲音,做了個大膽舉動。她自身後伸手環住他的腰,感覺他陡然變僵硬的脊背,她連忙將小臉貼了上去,低喊道:“翟,不要推開我……你一直站在這裏,我卻不知道怎樣幫你,我想就這樣陪著你也好……”

銀翟本欲拉開她的手停了下來,隻聽她繼續低低切切說:“以前做殺手時,雖然害怕恐懼過,但習慣了也就平靜了。曾經一心希望幫你除去冷君,奪得王位,可是真走到這一步,才發現這些並不能讓你開心,反而讓我們相距越來越遠。”

銀翟眼角微微抽動,低沉道:“我沒有不開心。”

“你何必騙我?我看得出來的。以前的你表麵冷酷,但目標堅定,心中充滿鬥誌與目標,如今的你眼中隻讓我看到沉沉的孤寂,獨立高處,仿佛看盡天下滄桑,讓我心疼。”筱水更緊地抱住他,麵上猶濕,然而這樣抱著他,隻覺得他渾身冰冷,沒有一絲溫度。銀翟輕輕掙開她的手臂,反過身來。她說得沒錯,曾經目標堅定,心被仇恨充斥,仇恨便是生命的寄托。如今恨不能恨,愛不能愛,如夢徘徊,生命反似陡然少了寄托。筱水抬頭看去,他削瘦麵容之上是從未見過的深沉複雜,眼中的陰霾如輕雲遮蔽了星空,她心頭疼痛瞬間如萬馬奔騰般湧來。

“筱水……”她的確是懂他的,銀翟突然感覺到一絲切實的溫暖,如春流滋潤心田。可是,她的眼光充滿毫不掩飾的愛戀,這種感情他無力回報,既不能回報又如何去索取?

“你還是早點休息,我去走走。”感覺到他明顯的逃避,筱水一步上前拖住他的手臂,仰頭道:“為什麼一說到這些你就要躲開我?我說了,我和師姐根本不需要你也同樣愛我們,我們隻想……”

“筱水!”銀翟加重語氣製止她繼續往下說。

“別再阻止我說完。翟知道我有多難過嗎?看你孤獨落寞難過,看你獨麵群臣難過,看你……跟那些百藝宴挑出來的女人在一起,我難過,你甚至還對浦月容和夏安然都和顏悅色……可是師姐離宮你都沒多問一句,別以為我不知道,紅瓦兒離開後,你夜夜到沁梅苑裏相思。為什麼你對我和師姐不屑一顧?難道你瞧不起我們是殺手嗎?”筱水說著說著激動起來,薄唇透出一種蒼白的冷厲。

銀翟將薄唇抿成直線,心中暖流被一種難以言預的自責替代。筱水性子較方旋柔和許多,今夜爆發大概是隱忍許久了吧。他哪是對她們不屑一顧?而是無法以男女之愛償還與她們才更加珍惜。至於上次百藝宴中挑選的幾名女子,雖被收為他的侍妾,但他隻是礙於宮中複雜關係,偶爾招來陪酒打發一下而已。然而這些,習慣將心緒內斂不善表達的他又如何說出口?

風微過,涼意透骨,筱水聽到銀翟用一種緩慢而蒼涼的聲音說道:“你想多了,回去歇息吧!”他習慣了冷靜,習慣了孤獨,習慣了在她麵前堅毅而漠然。她們是殺手,殺的是人,而他更是殺手,要殺對方的心。對他而言,筱水隨時表達的愛如黑暗中灑落的一線光芒,如寒夜中的一絲暖流,但是,他隻希望這線光芒、這絲暖流能永遠保留著她自己的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