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諸家
福建人在北京當年聲望最高的,是幾戶林家。最出名先是林文忠公的後人,光緒年間舊刻的《滇軺紀程》、《荷戈紀程》二書,一是嘉慶二十四年放雲南正考官的行紀,一是道光二十二年謫赴新疆的行紀,書的扉頁牌子上都刻有“宣南林寓”的字樣。就是說文忠簪纓世家,後人一直有在北京做官的,北京一直有家。北京文忠後人也和皇城根陳家有親戚關係。有位在誌成中學教數學的林老師(沒有教過我,名字忘了),就三天兩頭到皇城根老姨太太房中打牌,還有陳家的本家侄子等幾位先生,是牌搭子常客,這本不稀奇,也不會引我的注意。而這位林老師的出名,卻是以“鳥迷”為筆名,在小報上寫長篇章回小說,皇城根大中小學生都知道“鳥迷”的名字,有一次我外出走到二門口,正遇到陳家寄居侄子的兒子,比我小一二歲,在四存中學上學,經常在一起玩,很熟,手中拿一大信封,我問你拿的是什麼?他說是“鳥迷”的稿子,我說你給我看看,他真從信封中掏出來給我看,大張紅格毛邊紙稿紙,毛筆小楷書寫,十分工整,大概二十頁左右,有標題,有回目,匆匆一看,過後就忘記了,當時我高中二年,已向各刊物投稿,幾家雜誌已經常刊發我的短文。可惜沒有哪家報紙,約我寫連載,我看了“鳥迷”老師的稿子,十分羨慕,教的是數學,寫的是連載小說,真是多才多藝,當時誌成中學的數學教師,大多也是教師大附中的,如蕭佩蓀、申介人等先生。在北京相當有名。可惜不知“鳥迷”先生是否也兼附中的課……直到解放後一九五○年我在“革大”學習時,去京畿道朋友家玩,聽說同院住的是誌成老師“鳥迷”先生……後來就再未聽人說起過,當時皇城根房子已賣給公家半年多了。這位林老師就是林文忠公嫡係後人,可惜不知哪一房?前駐聯合國大使淩青先生,是文忠公五世孫,當時正在燕京大學上學,一定知道這位又教數學、又寫小說的林老師。去年有位在西寧的胡其偉先生,還寄來一張他與淩青先生的合影,這樣我也沾間接認識之榮了。
畏廬老人林琴南先生,住宣外永光寺街,是世紀之初辦五城學堂(即師大附中舊址)時,因玉蒼尚書的延聘,由杭州到北京教書的,其後又譯小說,又畫畫,又任京師大學堂教習,又在新文學運動中,勇於捍衛傳統文化……在學術、藝苑享了盛名,享譽中外的。在《畏廬文集》收有為蘇阪尚書“蘇園”寫的記,我在其他文章中寫到過,不再多贅。民國初年我父親在北京是認識畏廬老人的,家中牆上直到解放後搬出皇城根,還掛著畏廬老人用赭石畫的山水,老人還題著“餘畫此幅,舍墨用赭……”這是民國八年老人畫的,與另一幅樊山的字:“守牆雨過蛛成字,古寺無僧燕作家……”兩個鏡框掛在皇城根後院我家中外屋牆上,但當時畏廬老人早去世許多年,自然我沒有見過……而畏廬老人的五兒子,北京人稱“林五”,卻來過好多次,他是民國初年,與父親一起玩的好朋友,那年月他們都是“少爺”、“大爺”,聲色狗馬,有的是錢,樣樣都來……而十七八年過去了,淪陷後故友重逢,無限滄桑,我家五個孩子,一位老母親(其時我生母已去世),要靠父親微薄工資糊口,而這位林五爺大概也十分困難,每次來衣服都很舊,人也瘦小寒酸,卻總帶幾張畏廬老人譯稿來送我,小張紅格紙毛筆寫的,行草不按格寫,他在天頭空白寫著小說的名字,並注明畏廬老人譯稿,送我作紀念雲雲。自然這些在“文革”中早已在北京家中當“四舊”燒了。
林宰平先生,名誌鈞,日本中央大學畢業,學的是法律,在北洋政府時代做過司法部司長。淪陷時期在北京一次會上我曾聽過他為日本一位學者作翻譯。陳宗蕃《燕都叢考》有他寫的一篇序,前麵說“光緒丁未(按,即光緒三十三年),餘始北遊京師,寓宣武門外老牆根,與老友蓴衷居同院……”這篇很長,內容對北京內外城掌故介紹極為詳實,不同於一般泛泛捧場之序,可見宰平先生學養之深厚,序是民國十九年一月寫的,已近七十年了。宰平先生是皇城根陳家親戚,北京大學名教授林庚先生,是宰平先生哲嗣,是我房東陳同孫先生表弟。五六十年代,我去上海永嘉新村同孫先生家中,老人還常常說起:“小時候來皇城根拜年,叫我大表兄,我就看他有出息……果不其然?”當時同孫老伯七十歲左右,轉瞬之間,三年前我與盧為峰兄去北京,到北京看望各位老先生,特地去看林庚先生,老教授也已八十多了……可惜匆匆之間,未能向老夫子細述皇城根舊事,至此順祝老教授健康長壽吧!
林長民、林語堂,這都是民十前後在北京的福建名人,可惜我住皇城根時,這二位一死,一離京先去滬,後去美了。而在解放後一九五三年在廣安門外辦中國貿易促進會去蘇展覽會時,預展期間,除中央領導外,文化名人來了不少,徐悲鴻、沈從文等位都來了,林徽音教授也來了,我代表燃料部展台接待時,曾有一麵之緣,介紹展品……當時林教授已是五十多歲人了。工藝品展台上不少景泰藍圖案據說都是林教授設計的。當時她是清華建築係室內裝飾教研室負責人。——可能有的讀者不知道,順便說一句:林徽音教授是林長民女兒,是梁思成教授夫人。
老牆根郭氏及其他
前麵說到林序中的“老牆根”,這是地名,在宣外下斜街。陳宗蕃、林誌鈞都在這裏住過。另外福州郭家也在這裏住過。皇城根陳同孫先生家小孩常叫老牆根來打牌的兩位老小姐叫“×姨、×姨”,一位後來上海工作,工作是郭化若將軍介紹的。是化若將軍的近本家,輩分如何叫?我就弄不清了,五六十年代,我還常在永嘉路同孫先生府上,見到這位老牆根郭家×姨,十分熟。她家和福州詩人郭嘯麓也是近本家,常說郭嘯麓先生在北海團城上作詩的舊事。郭娶的又是俞平伯先生姐姐,八十年代初,我在上海認識了上海圖書館副館長郭學群先生,寫信告訴平伯師,老人來信說:承告以滬濱交遊近況,殊有趣味,謝謝。郭學群是我外甥,姊婿郭則沄(嘯麓)之長子,近亦八旬。郭學群先生是老北大地質係畢業的。住在徐家彙萬體館對麵的高群宿舍樓中,這還是“四人幫”時期上海造反派頭頭陳阿大等人蓋的。郭學群先生不知是哪一年搬進去的?有一次我陪北京許寶騤先生去學群先生家訪問,上去看那房子,十分粗糙,學群先生不在家,另一位先生說是學群先生弟弟,說談之間,極為謙虛誠懇,自己說是早年清華經濟係畢業的,不知因為什麼問題,勞改了許多年,平反出來住在哥哥家……我和許老聽了感到無限同情,但亦隻是感歎而已,因為當時這樣高程度,而又這樣遭遇的人太多了。這位郭先生叫什麼名字,當時說了一聲,未聽清,過後也再未見過麵。
王世襄先生也是郭家近親,我聽許寶騤先生細說過,但聽過就忘記了。前兩年我在蘇州舊書店買到一套福建漳州康熙八年的《紅案冊》,是當時福建地方報禮部的生員花名冊,是殘卷,主要是長汀一部分生員名單,每三個人名上蓋一個“福建提學使關防”長方形紅印,因黑筆名字上都蓋紅印,所謂“紅壓黑”以防假冒,所以叫“紅案冊”。所謂“紅案”,即紅印案卷也;所謂“冊”,即花名冊也。是清代科舉製度最基層的報禮部的案卷實物,雖係殘卷,亦頗珍貴,且裝裱極好,裝成兩巨冊,配以藍布書函。前後空白頁,我想找幾位狀元公後人題一題,先找蘇州大學錢仲聯教授,他老夫子是翁同龢狀元的最小的甥孫。蓋一引首章,為“瓶廬離孫”白文四篆字。“離孫”即最小之甥孫也。另外找王世襄先生題了一頁。他是光緒三年狀元福建閩縣王仁堪的侄曾孫。王仁堪字可莊,有弟字旭莊,鄭孝胥是光緒八年福建鄉試第一名,俗稱“解元”,同王氏兄弟過從很多,《鄭孝胥日記》記光緒十幾年間,在北京、上海兩地常常見麵。世襄先生可能是王旭莊的嫡曾孫,不過我沒有請教過他,不知我說的對不對?今年五月去北京,還到他新買公寓中去看望過他,八十多歲人了,仍健壯如昔。回憶給我題《紅案冊》時,還在南小街芳嘉園老房子中,匆匆又三年過去了。
清末民初福建詩人特別多,雖說詩派宗江西,而海藏樓卻是盟主,這點是學術界公認的,不必多談。其中有三個姓黃的。黃濬,字秋嶽,一部《花隨人聖庵摭憶》,是講清末民初掌故最好的筆記,直到今天仍為人們所稱道,其詩集名《聆風簃詩》,已刻到第八卷,現在不知還有收藏者否?可惜正如陳寅恪詩中所說:“奈何美人偏作賊?”“七七”抗日戰爭初起時,就因漢奸罪,向日本侵略者出賣情報,被南京政府槍決了。老詩人陳石遺的兩名得意弟子,一個黃秋嶽,一個梁鴻誌,都作了漢奸,都被判刑處決,說明亂世中文人的危險命運。一是自取,一是客觀日寇侵略,如日寇不侵略,又哪來漢奸呢?……另一姓黃的,黃公渚先生,民國十年前後,在上海和鄭孝胥往來極密。《鄭孝胥日記》中三天兩頭記到他。淪陷時期,先生在偽北大文學院教書,給我們講《楚辭》,當時先生住在金魚胡同那桐後人房子中。有好幾個同學都到先生家去過。我則沒有去,隻記得先生上課時,在黑板上以粉筆寫草書,極為熟練,我中學時就寫熟《草訣歌》,能認識,有的同學不認識,我講給他們聽。黃先生形狀很憔悴,當時大概有“嗜好”(那時指有鴉片煙癮者叫“嗜好”)。解放後,長期在山東大學教書,據知直到“文革”時好像還健在,可是沒有聯係。隻是在有兩次大型圖畫展覽會上,看到先生兩張立軸,畫宗明末三王,功力深細,另外先生主要是駢文專家,長期在南潯劉氏嘉業堂研究,著有《南潯嘉業堂藏書紀略》,隻不知出版過沒有?
先生弟弟黃君坦先生,詩詞也十分有名。二十年代末天津《大公報》舊詩詞專刊,印有兩大本《采風錄》,福州三位黃姓詩人在名單及詩選中均有著錄,雖然沒有多讀過先生作品,但解放前就知道。一九四九年秋,我為公家買房子,經中介人介紹,去看鼓樓後豆腐池胡同一所大房子,十分氣派,正院兩大進磨磚大四合,東麵後院新蓋磨磚大四合,北屋鑽山遊廊,三間大正房內中一堂新雕黃楊落地罩,極為精美(後來我家及一親戚老太太,即後來擔任北京市委書記吳德的嶽母在這一溜北屋中住過近一年)……看到東麵前院,更漂亮,一大溜大花廳,前麵兩側均有寬大的走廊,階下牡丹、芍藥,院中一片太湖石假山,還有兩株老槐,及三四株梧桐,北京梧桐很少,而這裏卻長的很好,下午三四時左右,斜陽庭院,極為寧靜瀟灑……廊子上一位咖啡色夾袍的中青年人正躺在藤椅上看書,也沒有打招呼……陪我看房子的一位中年房東太太,輕聲告訴我說:“這是黃君坦先生,住在這裏養病……”一九八○年暑假,我因俞平伯老師預先打電話介紹,到後門東南鑼鼓巷蓑衣胡同去看望黃君坦先生,已經是一個小老頭了。說起許多舊事,相顧莞爾一笑。其後過從不少,而可恨已是“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匆匆數年之間,先生已歸道山了。先生曾說過黃秋嶽在一個藝術性刊物上,連載過不少談書畫古玩的文章,很值得收集編印。隻是那個刊物名字我忘記了。有心人如果要找,查考起來,想也不難?
北京福建的名人還很多很多,姓力的力醫隱,給光緒治過病,當過幾任北洋政府總長。後來又組織維新政府的漢奸梁鴻,曾毓雋、曾宗鑒的曾氏,方兆鼇,字策六,做過銓敘局長的方氏,海軍薩鎮冰氏,物理學家薩本棟、薩本鐵氏,協和醫院婦科專家林巧稚氏,燕大教授後去美國的洪業即洪煨蓮老先生,著名的謝婉瑩女士冰心老人……以及皇城根南麵一牆之隔的陳太傅家、林開謩家,這些福建在北京的人家,我都知道,但是都沒有來往。在皇城根住時,經常看見老姨太等各位老太太從前院牆上一小門到陳太傅家、林開謩家去打牌,可是我們孩子們沒有過去過,隻隔著樹林中的高牆望那院高高的屋脊……
解放後,北京有不少領導大幹部,也是福建人,如陳伯達、鄧子恢、鄧拓、鄭振鐸等知名人士,我均無緣識荊。隻是八十年代前期,偶有機會,因為要辦“詩詞刊物”,被郭化若將軍派座車接去見了他一次,十分榮幸,但匆匆亦未細談,其後刊物亦未辦成,我隻坐了一趟“大紅旗”而已。
八十年代,在上海有機會認識了陳兼於老詩翁,他是民國初年北洋政府財政部的老部員,李景銘《六二回憶》中幾次提到他,名叫“陳聲聰”。三十年代初黃郛、袁良在北平當市長時,他是北平特別市政府機要秘書。八十年代中老人與我講了不知多少京華舊事,說起來總是神采飛揚。如說長安街福建館子忠信堂,是他嶽父方兆鼇家的廚子開的,誰能知道這種珍聞呢?我在上海與客居上海的北京福建老人談京華舊夢,亦有無限歡樂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