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槍聲響了一夜。
天剛麻麻亮李老漢像往常一樣往外走,老伴鼓著瘦削的腮幫子嚇唬他,小鬼子的槍子可不長眼,嗖一聲你這條老命就沒了。李老漢不聽,他惦記半山腰他種的地瓜。兵荒馬亂年景,隻要吃的,就稀罕,何況一窩憨頭憨腦的地瓜蛋兒。李老漢怕刨晚了,被人偷了,一冬天的口糧哩。
李老漢扛鋤頭進山。一路上,蔫縮的莊稼地裏橫七豎八躺著死人,空氣中殘留著嗆人的火藥味兒,濃稠的血腥味兒,駭得李老漢低著頭一路快走。
羊腸小路上,趴著兩個渾身是血的戰士。一個腦袋正咕嘟咕嘟往外冒血,糊得血頭血臉。另一個褲子炸成褲衩,露出兩條血淋淋的腿差點被李老漢踩上。
李老漢一陣眩暈,慌忙撂了鋤頭,探探兩人鼻息,都還有氣兒。他把其中一個戰士臉上的血,使勁往兩邊擦,好不容易看清臉麵,戰士卻蘇醒了,命令他:“快,先救我的夥計。”
李老漢把頭上冒血的戰士拖進玉米地,背起另一個戰士瘋跑。跑了幾步,折回,對躺玉米地的戰士說:“你等著啊等著我這就回來背你。”
可還是晚了,回來,李老漢老遠就聽見一陣亂七八糟的怪叫聲。他暗叫不好趕緊躲進玉米地,從葉子的縫隙往外瞧,隻見幾個鬼子端著刺刀,對著冒血的戰士一陣亂捅,戰士哀叫一聲,再也不動。
李老漢連滾帶爬地往家跑,一個踉蹌摔坡坎上。到家,一腳把門踹開,破院子有一口水缸,李老漢把自己的頭摁水裏,等憋得快要斷氣時,出來,又一頭摁進去。
老伴一把把他的頭從水缸裏拽出來:“咋啦?咋啦?這是咋啦?”
李老漢水淋淋像個水鬼似的,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尋思著自己娃擔待,我尋思著自己娃擔待。”
老伴厲聲喝:“到底咋回事?”
李老漢在大太陽底下打哆嗦:“剛才我碰見兩個受傷的戰士,有一個咱兒子,我先救了另一個,回來,咱兒子就……”
老伴釘在原地,目光都動彈不了。半晌,她不死心地緊緊抓住李老漢肩膀,十根手指幾乎要陷進肉裏:“你看清是咱娃了?”李老漢點頭,老伴癱地上,炸雷一樣大哭:“死鬼他可是你親兒子呢,獨苗呢,十裏地長著這麼一棵莊稼,你眼睜睜地看著沒了。”
老伴高亢地慟哭,震得土房子簌簌發抖。李老漢像條狗一樣把頭深深埋在兩腿間。老伴袖子一抹淚,站起身,跑到鍋屋,提出一把刀。李老漢把頭迎上去:“我是該死,該剁。”
老伴推他個趔趄:“你這條狗命哪配俺來剁,讓老天爺天打五雷劈你。”老伴提刀拐進雞窩,把個臉憋得通紅正下蛋的家中唯一一隻老母雞掐脖揪出來,母雞在老伴手上亂撲騰,老伴捋捋雞冠,刀一抹,母雞垂下腦袋。李老漢呆呆瞅著這一切,老伴從雞肚子裏掏出一枚未見天日的蛋,眼一閉,淚流下來:“給那娃補身子。”
戰士藏在連綿不斷的沂蒙山,像一尾魚遊入大海,所謂萬裏如海一身藏,漸漸康複。李老漢的老伴獨自給戰士送行,她把裝了幹糧的包裹塞進戰士懷裏:“找你的部隊,打鬼子,為你兄弟報仇。”戰士滿含眼淚,咚咚咚衝李老漢老伴磕三個響頭,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一年又一年過去。那日李老漢蜷縮在牆根,瞅著空靜的院子出神。說起來就數人最不結實了,兒子走了,老伴難捱失去兒子的痛苦,腳跟腳也走了。連他的兩條腿,也在那年給戰士送藥途中,被一枚飛來的炸彈炸走了。曾經像大叫驢一樣馱幾百斤東西,跑十幾裏路都不喘粗氣的他,竟連出院子的力氣都沒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肩背著行李的青年大踏步進來。
李老漢眯著眼打量這個陌生人。
“您老不認識我了?我就是您曾經救過的戰士啊,”青年撲通一聲筆直跪倒在李老漢麵前,大喊一聲:“爹——”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1949年春天,一個叫宋望士的戰士,為了報答李老漢的恩情,複員後沒有回老家,而是來到杏果子村,服侍李老漢,終老。並且,他去世後選擇和李老漢埋葬在一起,長眠沂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