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婉每次從學堂回家,都要到她父親開的木器行走一遭兒。
她坐在到處都是木屑連插腳的空都沒有的木工房的條凳上,為的是看小木匠幹活兒。
小木匠的活兒做得真好,雕刻的花鳥走獸像活生生棲息在家俱上。玉婉看得如醉如癡。
小木匠卻不看玉婉,也不跟身邊的玉婉說話。小木匠自顧自地精心雕刻一張婚床。婚床是西街開油坊的趙老爺為他兒子訂做的,他的兒子玉婉見過,四肢粗短,肚子圓鼓隆咚,像菊花黃時的一隻肥螃蟹。玉婉想真真可惜了這張華美大床。
屋外的陽光長著貓般的腳,悄無聲息地透過窗欞滑進來,照著小木匠的臉。小木匠“啊”的一聲,床腿鋸短二寸。師傅們圍過來,其中一個照小木匠的頭打一下,你這高手,怎會出這樣的錯?
玉婉情不自禁替小木匠著急,四條腿的床,瘸一條,就算廢了。小木匠像安慰她又像自言自語:有辦法補救。
幾天之後玉婉又去木器行,趙老爺也在那兒。他正拍著小木匠的肩膀喜氣洋洋說,嘿,你這小木匠!我三輩單傳,就想子孫滿堂,好,好。
玉婉朝屋子一角的婚床瞅去,床腳處竟然精心雕刻出四個圓潤的石榴。石榴半開,露出飽滿的籽。每個石榴都與床腿銜接得嚴絲合縫,玉婉不禁暗自驚歎。
父親給玉婉定了門親事,縣長的二公子,算是高攀。可玉婉不願意,她跟父親講新女性講愛情。父親坐太師椅上,呷一口龍井說,啥新女性,我給你明講了吧,送你進學堂,就是為嫁個體麵人家。
玉婉連夜去木器行,師傅都出去耍錢喝酒了,隻小木匠坐燈影裏,對一塊木頭琢磨刀工。
玉婉走過去問,你喜歡我嗎?
小木匠的刀掉地上,他邊跳腳躲避邊惶恐地說,大小姐,可不敢這麼說。你是堂堂大小姐,我隻是個身份低微的小木匠。
玉婉逼問,你就說喜歡不喜歡我?
半晌,小木匠說,不知道。
玉婉含著淚說,我要嫁人了。
小木匠低下頭,像蚊子哼哼,俺給小姐打一張最好的婚床。
玉婉抬頭看屋子裏的婚床,窗欞走獸,飄簷飛花,床壁雕刻著一套《西廂記》。玉婉忽然發現,崔鶯鶯的眉眼有點像她玉婉,而張生,活脫脫小木匠的模樣。玉婉就熱烈地說,你帶我私奔好不好?遠離這裏,到你們鄉下,咱們一起看暮色下的飛鳥,聽聽它們嗓子的好壞,一起看趕著羊群的孩子,吹著短笛回家……
還沒等玉婉說完,她就感覺眼前人影一晃,隻見小木匠飛快地向屋外逃竄,鞋子跑掉一隻,都沒敢回頭撿。
回家,玉婉答應父親安排的婚事。
還沒到出嫁的日子,玉婉的學校就停課了,滿大街都是誓死抗日的憤怒呼聲。被父親關在家裏的玉婉伏在窗前。窗前落隻藍皮花鳥兒,挑逗地瞅瞅她,又飛遠。玉婉說,神氣什麼。一會,她從窗戶跳出來,拍拍手,歪著頭得意地向野外奔去。
玉婉剛把編好的野花戴頭上,就聽見後麵傳來一陣狂笑,花姑娘,花姑娘。轉身,幾個端著刺刀打膏藥旗的日本兵正朝著她逼近,逼近。
玉婉無路可逃,羞辱地渾身發抖。忽然小木匠出現了,像天兵天將,他邊做著侮辱日本兵的動作邊大叫:日本鬼子,死啦死啦的。奔跑中的玉婉看見日本兵放過她,端著刺刀朝小木匠衝去。
晚上,父親沉重地告訴玉婉,小木匠死了,被日本鬼子刺刀劃爛肚腸。
玉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醒來,玉婉拿出一把剪刀抵住自己的咽喉,說,小木匠為我而死,我要為他守孝,若硬逼我嫁,女兒寧願一死。
父親長歎一聲,轉身離開。父親退了婚事,賠給縣長好大一筆錢。
一晃幾年過去,有一天父親喜滋滋地從外麵進來說小鬼子被趕出中國了。玉婉認真地梳妝打扮,對父親說,我要嫁給趙老爺的兒子。
看著玉婉憔悴卻堅定的目光,父親歎著氣找媒子到趙老爺家說親。趙老爺的兒媳婦因病已故兩年,自然一說就中。
成親的晚上,玉婉被醉醺醺的肥螃蟹推倒在雕花大床上,她看著床壁雕刻的崔鶯鶯和張生,心裏默念一聲“錫文”。
錫文是小木匠的名字。
(原載《小小說大世界》2016年第4期,《小小說月刊》2016年第8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