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廣田老人坐在床頭,黑暗中,兩眼盯著房頂。一隻鼠伏在隔梁上,眼裏閃著兩豆幽幽的光。老人想到了茶館裏的那些老人,他聞到了老人們身上那種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種腐朽衰敗的味道,就像這梅雨的天氣,就像在梅雨中腐爛的木頭。老人想,這煙村,是沒有希望的了。
對於馬廣田老人的憂心,馬婆一開始很憤怒,認為老人是吃飽了撐的,一腦子胡思亂想。馬廣田老人就同她爭執,說人不能隻是吃飽穿暖這麼簡單的,隻是吃飽穿暖,那和一隻狗一頭豬有什麼區別呢?馬婆看一頭怪物一樣看老人,眼裏有了遙遠的感覺,說,狗吃飽穿暖了會打麻將嗎?豬吃飽穿暖了會打麻將嗎?切!最後,馬婆得出的結論是:馬廣田呀馬廣田,你真正是一把老賤骨頭。
馬廣田老人覺得,這樣的問題和馬婆是爭論不清的。馬廣田老人還覺得,之所以爭論不清,皆因他是知識分子,他思考的問題和馬婆思考的問題不在同一層麵。此話並非胡謅,老人上過四年私學,能識文斷字,年輕時,跟戲班子唱過戲,跑遍湖廣,雖隻是跑跑龍套,那也是見多識廣的人。老人在村裏,還算得上風光人物,夏夜或是冬夜,納涼或是圍爐,聽老人講古,都是煙村一景。《子不語》、《夜雨秋燈錄》、《對花槍》……老人記性好,演過的,聽過的,看過的,都裝在腦子裏。八十年代初,村裏演《薛仁貴征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老人是當然的薛仁貴,這薛仁貴雖說是過於老了些,敷上粉描上彩,昏燈瞎火遠遠地瞧,倒也是花花綠綠,胡子是胡子眉毛是眉毛。拿了長槍,“鏘鏘鏘鏘”踩著鼓點騎著馬(就是一根鞭子)上了台,亮相,舞槍。好懸!槍差點脫了手。然後是把腳拿到肩上,撕一字。腳沒能拿上去,將就著,一條腿立著,一條腿朝斜上方蹬(本該朝天蹬),雙手抱腿,“哇呀呀”亂叫……哎喲一聲,一字是撕下去了,卻起不來了。老人的衛兵,是李福老人,也出了醜,他是挎刀的,卻把腰刀扛在肩上,扛在肩上不說,還是刀口朝肉。那一次演老戲,他們是出盡了醜,可是全村的人那個高興,多長時間了,大家都還拿他們打趣。說,那是煙村最過癮的一場老戲。
馬廣田老人呢,他是懷念那樣的時光。可是,時光一去不複返了。先是村子裏的人開始想辦法掙錢,接著是年輕的人都跑出去了,村裏隻留下他們這些老人婦女和孩子。出去掙錢也是好事,村裏的人不再那樣窮了,日子越過越好了,村裏的樓房越起越漂亮了。可是,馬廣田老人看不慣的事也越來越多了。從前是,大家窮,卻牢記著“守祖宗兩字真傳,曰勤曰儉;訓子孫一生正**,唯讀唯耕”。現在是,不缺錢了,誰還把勤儉當回事呢,唯讀唯耕就更別說了,農田種了也是不賺錢,都荒了。孩子讀書就更別說了,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們丟在家裏沒人管,野馬一樣的,讀什麼書?初中畢業就都出去打工了。反正讀大學也沒有用,從前是,讀大學跳農門,現在讀了大學照樣打工。馬廣田老人想起這些,就覺得是個問題,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可是,這樣的問題你如何解決?和誰來解決?馬廣田老人想一想,就覺得憂心忡忡。
馬婆的呼嚕聲,讓老人心煩意亂。扭過頭,盯著黑暗中的馬婆,覺得馬婆很陌生。想,這個女人,真的是跟了我幾十年,為我生下了四兒一女的老伴麼?是過去那個全村著名的潑辣小氣的女人麼?馬廣田老人歎一口氣。他聽見一隻龍蝦從湖裏爬上來,在屋角下挖土。湖裏不知何時來了許多的龍蝦,孩子們拿了麻繩,係一隻死青蛙,丟進水裏就可以不斷拉上龍蝦來,有時一串能拉起來四五隻。剛開始,村裏人都不吃龍蝦,這樣的怪物,是煙村人前所未見的。然而終是有膽大的,先煮了來吃,味道極鮮美,於是在梅雨季節,龍蝦就走進了家家戶戶的餐桌。再到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