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再見(1 / 3)

A

如果一個人一生都無法用耳朵傾聽、用聲音表達,那麼他最大的幸福就是用眼睛去欣賞吧。我一直覺得,我從懂事開始,就能完全了解金多吉的感受。因此,我一次次跑到他的麵前,拉著他去看春的花、夏的雨、秋的葉、冬的雪。我們手牽手走在小區裏,麵上掛著孩子特有的興奮與滿足的笑。

每每看見我們在小區裏玩耍,路川便會帶著幾個男生跑到我們麵前來,他們對著多吉喊:“小啞巴!小啞巴!”

多吉聽不見,他看見路川活蹦亂跳地在自己麵前張著嘴,也跟著他們笑起來。於是,路川笑得更得意了。我那時覺得路川是整個小區裏最壞的孩子。

多吉一家是朝鮮族,他們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冷麵店,收入雖然微薄,卻也需整日操勞。節日裏,那個辛苦的女人會穿上他們的民族服裝,我總是迷戀地摸著她裙子的邊角,幻想自己也有一件同樣的衣裳,華麗如公主。

大人們開玩笑:“小春,你將來嫁給多吉,就可以穿他們的民族服裝了。”

我興奮地看著多吉,多吉雖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些什麼,但隻要看到我開心,他都會笑得比我更開心。

所以,當路川的手放肆地扯我的辮子時,多吉就變成這世上最憤怒的小獸。他勇敢地從身後抱住路川,並且歪過頭去咬路川的手臂。路川隻得悻悻地離開。

在路川看來,他和我是勢不兩立的。因為我爸爸是警察,而路川他爸就是因為搶劫罪被我爸親手送進的監獄。所以,路川蠻橫地阻止其他孩子接近我,他孤立了我。可我並不孤獨,在我美好的童年時光裏,我有著金多吉這樣一個忠實又體貼的玩伴。

彼時,金多吉和我隻有八歲,在那樣一個簡單的年紀,卻擁有滿滿一懷抱的幸福。

B

十年後,我仍在寒窗苦讀 ,而多吉已經從特殊教育學校畢業,多吉家的店也開得紅紅火火。多吉會做最好吃的什錦拌飯和鐵板豆腐,他似乎比童年時還要安靜,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長長的睫毛幾乎要貼在臉上。

學校的功課很緊張,我們很少有時間能像童年那樣親密地玩耍。偶爾在微涼的晨光裏,我騎著自行車經過他家店門前時,他總會小跑著追上我,將一盒新鮮的紫菜包飯放在我的車欄裏。

他對我的愛護沒有改變,可我卻開始覺得孤單。我們不可能再擁有八歲時那樣親密的友情,他的殘障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我們之間溝通的最大阻礙。十八歲的我擁有十八歲的秘密,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將這些細密的心事講給多吉聽,我也不舍得用我的煩惱去打擾他依舊純淨明亮的目光。

而路川卻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四季,迅速成長起來,他身上有著同齡人鮮有的冷靜。路川他爸兩年前出獄了,但他並未因此改變對我的敵視,我們依然形同陌路。路川對學習沒興趣,常和一群比他年紀大的年輕人混在一起。喝酒、打架、鬧事,根本不在乎長輩們的責備與失望。

可我總覺得路川的內心是孤單的,像一座沒有出口的城堡。那麼多年,他兀自承擔著自己孤獨的靈魂,像一隻囚鳥。

對他的這種感覺始於某個深夜,彼時,我剛複習完功課準備入睡,在窗簾的縫隙間看到路燈下的他。在黑夜裏拖著細長的影子,指間隻有一支香煙些微的明滅,仿佛孤獨地站在無人喝彩的舞台上。那一瞬間的注視,讓我的心忽然跳了起來。

“路川,我們和好吧!”那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對路川說,引得他身旁的男生們一陣大聲哄笑。

路川冷漠地看著我,嘴角忽然湧上一絲痞痞的笑。他的嘴湊近我的耳朵,說:“好吧,鄭小春,讓我考慮考慮。”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青草的氣息,那種味道讓我瞬間紅了臉頰。十八歲的路川成了我細密心事的一部分。這些,我都無法告訴多吉。

C

“鄭小春,路川有話要跟你說。”兩天後,路川的朋友這樣轉告我。

“什麼話?”我囁嚅。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嗬嗬,怎麼樣?有膽量和路川約會嗎?”他們照例哄笑著。

路川約我見麵的地點是城郊一座廢棄的爛尾樓,已經拆了一半,剩下未處理的另一半在半空中搖搖欲墜。據說那座樓會鬧鬼。可我並沒有多想,在那個時刻,我腦子裏鬼使神差浮現出來的是路川那張憂鬱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