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時間的門檻(3 / 3)

火越來越旺,陳龍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身邊堆了二十個封包,封包上的字都是陳龍寫的,上麵寫滿了祖英媽的名字。女人的臉被火烤出一層細汗,臉腮紅得像撲了粉。女人的外衣放在封包邊,兩根修長的手臂嫩得像剛出泥的蘿卜。陳龍想明天她就要走了,村莊裏的十多個姑娘小夥就要被她拐騙了,她是拐賣人口的販子,或者真是祖英?

陳龍突然有了揭穿秘密的衝動,他不想讓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不明不白地拐走村裏的姑娘小夥。忽然,他朝女人撲過去。女人被壓在火堆邊,手被燙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揚起來,扇在陳龍的右臉上。陳龍說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祖英還是假祖英?陳龍拉斷女人褲腰上的扣子,看到了一條火燒的疤痕。火苗閃爍不定,疤痕像一條蟲在大腿上移動。陳龍的目光遊移到另外的地方,他忍不住騎了上去。女人在地上喊叫起來,把指甲摳進了陳龍的肉裏。陳龍像一條發情的公狗,企圖找到合適的地方。女人一邊反抗一邊哭泣,她的哭聲裏夾雜咒罵: 流氓,狗……我還以為你變成了好人,原來你還是一頭畜生。你認為我真的是野雞嗎?我逗你是真的願給你搞嗎?人們都說你是頭騸牛,不是男人,我才故意惹你逗你,想不到你是一頭沒騸幹淨的公牛。女人掙紮著。忽然,嘭的一聲,陳龍被擊倒在地上。宋雙手裏提著一根木棒,氣呼呼地看著陳龍。

女人坐起來,整理好衣褲,撿起散亂的封包,慢慢地投進火裏。火舌一卷一卷的,祖英媽的名字消失在火苗裏,最後變成一堆灰燼。躺在一旁的陳龍覺得自己睡了十年,現在正從一個黑洞裏走出來。陳龍說這一覺,我怎麼睡了這麼久?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龍看見黃恩也舉著木棒趕過來了。陳龍的衣領被宋雙提起來,他感到雙腳像吊著兩個秤砣那麼重。宋雙提起陳龍往前推。黃恩在身後砸陳龍的腳。陳龍說你讓我進屋拿兩件衣服,我知道我要坐牢了,三年五載可能都出不來。宋雙鬆開手。陳龍跌下去。陳龍爹衝過來,說你們怎麼打他?宋雙說你問你仔吧。陳龍抬起頭,雙眼露出垂死的哀傷。他爹沒有被哀傷打動,沉著臉問你到底幹了些什麼?他爹的話像當頭的冷水,把他的腦袋潑歪了。黃恩說他欺負我姐,搶我姐的耳環。他爹說陳龍,你搶了嗎?陳龍說不僅搶了,我還強奸她,我這是強奸未遂呀。

陳龍爹抱來兩件衣服,砸到陳龍的臉上。陳龍爹砸了衣服便轉身走了。陳龍說爹,你給我拿槍來。他爹說你要那破棒棒做什麼?陳龍說我還給他們。他爹跑回去,狠狠地踢了幾下門,把槍拿過來,遞給陳龍。陳龍說媽呢?他爹說你媽死了。陳龍想媽一定是害怕了,她一定躲在窗子後麵發抖去了。

走到了宋家門前,陳龍看見地上還燃著一堆火。陳龍說你們想把我帶到哪裏去?黃恩說派出所。陳龍說那你讓我跟祖英說句話。黃恩在陳龍的腿上踢了一腳,說少囉唆。陳龍雙腳發軟,跪在地上,像繳械投降那樣把槍舉過頭頂,說祖英,我把槍還給你,我有罪。我進了牢房,我們的賬就算清了。陳龍跪了許久,才有人從他手上把槍接過去。他聽到頭頂上滾過一聲: 活該,祖英總算為她媽報仇了。這個聲音是從冬梅的嘴裏滾出來的,此刻槍正握在她的手上。陳龍想真是槍杆子裏出政權。

黃恩的腳踢在陳龍的屁股上,黃恩總是不停地從後麵襲擊陳龍。黃恩用力一拎陳龍的衣領,說起來,滾。陳龍從地麵站起,被宋雙和黃恩押著,朝七公裏之外的鎮派出所走去。他不知道一路上還要被黃恩踢多少腳?他想這個夜晚和那個遙遠的夜晚很相似,但我已不是那個夜晚的我,祖英把我從那個夜晚拉出來,多少年,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C。 遠眺

我從生之地出發,穿越時間,日夜兼程地往死之地行進。我想人生其實很簡單,就是在生與死之間畫上一根線,有的線直,有的線彎。多少年之後,我的這條線突然繃緊。疾風吹拂我的衣襟,秋日的衰草襯托冷色的天空,我依稀看見墓地的輪廓,那是眾生的最後驛站。我走走停停,感到很累,便坐下來喘氣。無論走得多慢,無論我喘多久,其實都是徒勞,隻要時鍾還在不停地走動,我就沒有停止靠近那個目標。滴答滴答的鍾響像我邁向墓地的腳步聲,這聲音愈來愈清晰,愈來愈響亮。

沒有人告訴我身患絕症,但我從妻子健康的笑容、母親謹慎的話語裏感到不安。窗外,秋陽燦爛氣候悶熱,常綠樹木與風共舞,塵土飛揚。我想我會挨到冬天,會看見一場南方罕見的大雪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我窗前的樹上。

我生活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遠離鄉村和童年的磨房,牛群、野雞、草坡和森林顯得那麼遙遠。我常常想起往事,想起祖英和陳龍……我不停回憶,好像回憶能延長我的時間。廚房裏母親在乒乒乓乓地搗藥。一會兒工夫,我便聽到藥水溢出藥罐的嘁嘁聲,屋裏彌漫草藥的澀味。山區裏那些很賤的植物,被民間醫生從土地裏拔出來,曬幹搗碎,以包醫百病的名義來到城市。

母親從廚房碎步走出,手上捧著一碗黑色的熱湯。她的額上冒著細汗,銀質的發絲常讓我想起她的年齡。母親說藥熬好了,你喝了吧。母親把藥湯放在我的書桌上,雙手不停地在她的衣襟上搓動。一絲熱氣從碗裏升騰,盤旋,打結,像是農村的炊煙也像浮動在水底的植物。這黑色的藥湯救不了我的命。現在,我隻相信手中的筆。我在用筆和死神作最後的鬥爭。

不用回頭,我便知道白發蒼蒼的母親還站在門邊不停地搓手。自從我娶了妻子,有了兒子,死了父親之後,母親便從我裏的那個村莊來到城市。母親沒有告訴我得了絕症,但她總是監督我喝下她熬的藥湯。我不能讓母親失望,端起桌上的藥,像喝稀飯那樣響亮地喝下去。藥喝完了,母親小心地走向書桌,拿走藥碗。從她拿碗的動作裏,我看到她又增加了一點信心。

隻有喝完藥湯,我才能安靜地麵對稿紙和筆,思緒穿越現在,到達未來。我看見我在深秋裏溘然長逝,沒能挨到冬天,沒能看到那些蝶蛾似的飛雪撲落在窗外的樹上。

嶽母從另一個城市趕來安慰她的女兒,我的妻子。母親執意要把我的屍體運回鄉下去,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能讓火一把燒了?嶽母說運回鄉下,起碼要千把塊錢,你有錢嗎?母親用哀傷的眼神望著悲傷的妻子,說好像還有一點錢的,他曾經說過。嶽母說現在還沒有找到存折。

最終我被投進火爐。火化的日子,算得上親朋好友的均已到場,但是母親沒有去,她不能接受一個事實: 她生下來的肉體變成灰燼。她坐在家裏,望著那隻藥碗發呆。那隻藥碗是我留給母親的問候,它將伴隨母親度過暮年。

嶽母在盡她的能力對這個家庭進行醫治,她把我的藤椅、被卷搬到空地上,一刀一刀地把它們割碎。深秋的陽光像哭紅的眼睛,很疲倦很溫情地照耀我的用具。母親想這些東西如果拿到農村,是上好的東西。嶽母劃燃一根火柴,空地上騰起黑煙。母親像突然記起了什麼,撲向那堆雜物,從火堆裏搶過那隻藥碗,緊緊地摟在懷裏。嶽母說你要帶著那隻碗回鄉下嗎?母親沒有答,抱著藥碗走到樓梯口,才說我沒有說要回鄉下,這是我仔的家,我就住在這裏。嶽母說我女還不到三十歲,要改嫁,你不回鄉下誰養你?母親在樓梯口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吐完後似乎已沒有力氣爬樓梯,便坐在樓梯口哭,眼淚、鼻涕和唾沫灑落到藥碗上。許多家庭的窗口都冒出好奇的頭來,那些好奇的頭像夏天裏的豆芽菜,壯實茂盛。

母親除了看護那隻藥碗之外,便是看護我書桌中間的抽屜,她知道我看重的東西都鎖在裏麵,存折也一定鎖在裏麵。嶽母每天都清理一點兒東西打發日子。母親說那些書本裏有他的文章,我要留著。嶽母在書堆找我的名字,把有我作品的雜誌堆在母親的麵前,說你又不識字,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不如燒了。母親說你還有女兒可以看,我隻有這幾本書和那隻碗了。母親飛快地抱過書,放在床下。

多日之後,母親仍然沒有走的意思。嶽母對妻子說不給老奶一點錢,恐怕她是不會走的。妻子像突然記起了重要的事情,從悲傷中抬起頭,搖響手裏的鑰匙,終於打開我中間的抽屜。在一陣翻找的聲音裏,嶽母撿出一本小巧的存折,說三千塊,還有三千塊。母親把頭湊到嶽母手上,說多少?妻子說四千,家裏就四千塊錢了。母親想她們都在騙我。

妻子把兩千塊錢遞到母親手上,說你拿兩千養老,我拿兩千養仔。母親接過錢說,如果我當初知道有錢,就不讓你們燒他了。母親把錢看了又看,然後抽出兩張遞給妻子,說仔死了我也沒有依靠,你給我買一張車票,明天我就回鄉下去跟我女兒過日子。妻子說沒有人送你。母親說我自己走,你給我買幾個饅頭在車上吃,我坐在車上不下來,隻要到了縣城,我就懂得路回家了。妻子說你的兩千塊錢要撿好。母親拉過一條褲子,說我把錢縫在褲襠裏。母親從蚊帳上取下一枚針,開始認真地縫她的褲襠。縫完之後,她把那幾本雜誌和那隻藥碗一並裝進她從鄉下帶來的尿素化肥口袋裏。我想明天,我將和母親回到我闊別已久的鄉下。

母親頭頂銀發,肩挎尿素口袋,像一隻白翅黑身的蝴蝶,漂浮在村路上。正在收玉米的大姐丟下背簍,朝她奔來。姐夫腳絆腳地跟在大姐的身後,小路上漲滿了久別重逢的腳步聲。忽然,母親像一棵樹被砍了一刀,歪倒在路旁,專等大姐和姐夫的到來。大姐說媽,你回來啦。母親說我走不動了。

母親在大姐的攙扶下走進家門,感到褲襠裏的錢還在,終於鬆了一口氣。母親從褲襠裏掏出一遝錢時,大姐和姐夫都驚呼了一聲。母親對姐夫說,老安,你把這兩千塊錢存進銀行去,一分也不要花,等我死了你們給我買棺材、立碑和做道場。我雖然沒有仔了,但我要死得熱熱鬧鬧。

母親期望那兩千塊錢能給她製造人生最後的輝煌。姐夫和大姐沉浸在深秋搶收的節奏裏。母親看見沒有錢買煙打酒的姐夫,嘴角不時地吊著貪婪的唾沫。想抽煙想得急了,姐夫便把母親帶回家去的雜誌割成整齊的小紙片,然後用紙片卷玉米葉子抽。這樣,姐夫的嘴裏經常含著一顆明亮的火,濃煙從他嘴裏噴出,隨之吐出一口長氣,臉上有了一種醉似的滿足。母親想錢在姐夫手裏很不安全,說老安,錢你拿去存了沒有?姐夫說到趕圩的日子,我再拿去存。

一天,母親看見一個木匠走進村莊。木匠的擔子裏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用具。木匠說我可以做櫃子、凳子、棺材。母親的臉驀然一黑,覺得木匠帶來了晦氣。木匠說你的仔死得太可惜了。母親的臉瞬間燦爛。母親說老安,殺一隻雞待客。姐夫說沒有雞了,全部瘟死了。母親說買。姐夫說沒有錢。母親說借。那個時期,有許多陌生人走進我家,他們一提到我的名字,便得到母親盛情款待。

遠遠地,母親便看到了姐夫。姐夫從圩場回來,在村頭的小路上歪著身子走。一股酒氣從姐夫的身上飄向家門口,酒氣愈來愈重。母親看見姐夫的臉上像燒了一爐火,衣褲透濕,像剛在酒缸裏泡過。母親想喝就喝,怎麼把酒全潑在衣服上,浪費。母親認定姐夫透濕的衣褲全是碗裏溢出的酒潑濕的。姐夫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本光滑漂亮的折子,遞給母親。姐夫說兩千塊錢我已存了,什麼時候要用就叫我取。母親接過存折塞進衣兜,她不知道存折是姐夫用雜誌的封皮剪成的,她衣兜揣著的其實是一張毫無用處的紙片。

母親滿懷希望從姐夫手上接過存折的這天,我的妻子在城市裏正忙著改嫁。嶽母把大紅的床上用具展開,合上,看得心裏陣陣快意。嶽母像一個準備趕考的學生,把高檔的用具當作資料溫習。妻子在等待婚期的日子裏,最後一次清理我的遺物。凡是我獨有的,基本上已從這個家庭刪除了,但抽屜的角落裏還殘留著一篇遺作《回首·凝眸》。妻子找到這篇作品時,眼前浮現我的身影。我的身影因長年伏桌,現在顯得微駝,而且泛黃,好像被時間之水浸泡過似的。但很快,我就像一聲歎息眨眼即滅。妻子想她跟我自由戀愛時,因為窮,無法大擺宴席,也沒有流行的大紅色的婚禮場麵,兩個人在紙箱的包圍中完婚。妻子想不到在她未過三十歲的時候,上天會給她再做一次新娘的機會。

妻子選擇一家與我交往甚密的雜誌社,把我的《回首·凝眸》寄了出去。但妻子忘記在我的名字上加一個黑框。如果這篇能夠發表,那麼許多人都認為我仍然活在世上。

嶽母站在穿衣鏡前往妻子的臉蛋上撲粉,妻子看見粉塵如煙如霧,在眼前飄動。細小的粉塵沾在鏡麵,嶽母用手在鏡麵上抹,鏡麵留下幾道清晰的手印。嶽母說他有的是錢,這邊的錢你就不要帶過去了。你把錢留給我,小孩我也幫你帶。妻子說孩子呢?嶽母說出去玩去了。妻子看見自己的臉被鏡麵上的手印切割成幾個細塊。妻子說存折在抽屜裏,你自己拿吧,但你要把孩子帶好。

從另一個城市開來的迎親車隊已鬧哄哄地擠進院子,那些花花綠綠的小轎車像是水裏遊動的魚。嶽母看著妻子披紅掛綠走下樓梯,遊向魚群,心口狠狠地跳了幾下。嶽母隻有一個女兒,一輩子都在夢想著做一回體麵的嶽母。現在她夢想成真,妻子像她的代表作,被人群簇擁而去。

我的兒子此刻正在院子裏的小巷捉螞蚱,石縫裏的草已經枯黃,小巷裏掃蕩著陰冷的風。兒子這年三歲。我還在世的時候,母親常帶著兒子鑽到小巷裏捕捉飛動的蟲子。毒辣的夏日,小巷兩邊的圍牆鋪開巨大的陰影,陰影裏有風自由出入,母親和兒子常常在小巷裏一玩就是半天。他們和蟲子對話,與風耳語。現在母親已經不在城市,小巷仍是兒子的去處。兒子捉到小蟲時,常舉起手來叫阿奶,叫過之後兒子才知道小巷裏隻有他一個人。

車隊進入院子時,兒子並不知道是來接他的母親,他的目光仍然在草叢裏搜尋,巷子外麵的事好像與他無關。

妻子臨上車時,突然撲向嶽母。嶽母覺得這一舉動給她臉上添了光彩。妻子說我還是不想去。嶽母說不可能,你還不滿三十,再說,你還會生病,還要扛煤氣買米換保險絲,這些你都得靠男人。妻子這一刻突然想起了我鄉下的母親。妻子從來沒跟我去過鄉下的老家,她害怕鄉下沒有電燈,沒有洗澡間,沒有廁所,隻有虱子和跳蚤。此刻,妻子忽然莫名其妙地想,我鄉下的家門朝著哪個方向?我家的瓦簷上會有幾株詩意的青草嗎?

我看見妻子一步步走向小車,一步步墜入圈套。我想我的妻子再也沒有理由再也沒有機會,去見識我詩意的鄉村了。

妻子鑽入小車的時刻,母親正充實地懷揣著一張假冒存折為姐夫和大姐煮早飯。母親在洗米的時候摔碎了一隻瓷碗,瓷碗破碎的聲音似乎從天空飄來。母親想自己老了,碗都拿不穩了。母親不知道與她生活了三年的兒媳婦,此刻正站在人生的轉折點上。

我的作品在一個月之後被退到妻子的單位,編輯說作品沒有寫完,請把結局補上,然後發在明年的夏季號。妻子已調離原先的單位,收發員估計這是一封冷冰冰的公函,與妻子的私生活無關,於是把它丟進廢紙簍,最後成為垃圾。

我死後兩年的秋日傍晚,母親和姐夫一家人在堂屋吃晚飯。風開始有些涼意,油燈不甚風力左右撲閃。母親吃了滿滿一碗飯,突然倒在地上。忙亂中油燈熄滅,姐夫的孩子們紛紛逃出門檻。姐夫重新點燃油燈,扶起母親。大姐在母親的鼻孔前摸了摸,說沒有氣了。

大姐說明天,你去把那兩千塊錢取出來,一切按媽的吩咐做。大姐說著在母親的身上摸索,終於把那張存折摸了出來,遞給姐夫。姐夫接過存折,放到油燈上點燃。大姐把火掐熄,說你癲了嗎?姐夫說那是假的,錢我早就花光了。大姐說你怎麼這麼沒良心?姐夫說我有什麼錯,關鍵是生前能夠吃好穿好,死後花錢是假孝心。我對你媽不好嗎?她死的時候還吃了一碗飯,滿滿的一碗。

母親死這一年,我兒子已經五歲,在縣城的幼兒園讀大班。母親死的這個傍晚,兒子為了電視正在跟嶽母爭論不休。兒子說要看廣告。嶽母說要看五十集大型室內連續劇。雙方在爭吵的過程中,兒子碰落茶幾上的一隻瓷杯。兒子的屁股上被嶽母扇了一巴掌,他誇張地哭喊。兒子的哭聲和連續劇的開場音樂混成一片,整個世界充滿嘈雜。

妻子在另一個城市裏,對於母親的逝世沒有任何預感。妻子和嶽母一樣對連續劇有濃厚的興趣,她看見連續劇裏的一個演員長得很像一個人,想了很久才想起那個演員長得像我。

沒有石碑沒有道場,隻有一副薄瘦的棺材盛裝母親。隻有大姐孤獨的哭喊撕破秋風,在山坡力所能及地飄蕩。無邊落葉蕭蕭下,母親生前所期望的場麵沒有出現。姐夫扛著棺材大的那一頭,沉重壓咧了他的嘴巴。姐夫不停地說生前吃好穿好才算好,死後熱鬧都是假的。村人們替換著抬棺材的另一頭,而姐夫卻不讓任何一個人換他。

母親的墳砌好後,姐夫露出被棺材壓紅的肩膀,說嶽母,我對得起你了。我看見姐夫紅色的右肩,滲出了幾縷血。

這年秋天,姐夫心安理得切割完母親帶回鄉下的雜誌,也就是說姐夫兩年來用發表過我作品的雜誌作為煙紙,卷了千千萬萬支喇叭煙來抽。我的作品被他用嘴巴一點一點地吸光。除了用雜誌的封麵做了一本假存折外,姐夫幾乎沒有浪費一張紙。

姐夫的兒子老勇開始偷姐夫的煙來抽。某一日,人們發現老勇沒有長毛的嘴上叼著的煙卷竟然是一張存折,便驚呼起來。老勇把煙頭掐滅,展開長方形的煙紙,小心地抖落煙絲,驚慌地撲進家門。姐夫看見紙片上依稀寫著兩千元的阿拉伯數字。姐夫出氣的聲音開始急促,他操起門角的扁擔朝老勇砍過去。老勇像一袋糧食倒在地上。姐夫說這存折你在哪裏拿到的?老勇說在你撕來做煙紙的書本裏拿的。姐夫對著那張燒爛的紙片冷笑,說作廢了的,作廢了的,你起來吧,別趴在地上了……你想想,你舅爺舅娘都是聰明人,哪會把存折夾在書裏當廢紙。即使你舅爺死了,你舅娘也不會疏忽到忘記取出兩千塊錢。姐夫不知道那是我的兩千塊私房錢,妻子和母親都不知道。把存折夾在雜誌裏,是因為我覺得這裏最安全。

姐夫把那張紙片撕碎,灑在桌麵。從此,我再也沒有任何痕跡留在人間,我這回是真正地徹底地死亡了。在我有生之年,我常常操起筆編造一種叫做的玩意兒,遊弋於時間的回廊,想謀求一種永恒。但我的作品和我的屍體一樣,未能逃脫大限。我也常常用“最終我殺死了一個人”一類的假話,製造懸念,引誘讀者進入圈套。但無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