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看見一個漂亮的姑娘以槍聲為禮炮,走進村莊。她的耳墜下吊著兩個碩大的耳環,耳環在她的移動中折射出西天的霞光。她像跳舞似的甩動雙手,胸口挺拔,長發飄飄,嘴唇出血似的紅,眼睛頻送秋波。美麗頓時籠罩村莊。我正在想這姑娘是誰呢?忽然就聽到冬梅在家門高著嗓門喊: 野雞,那個城市裏的野雞回來啦。
於是我查《辭海》,看見野雞即“雉”,雉亦稱“野雞”。鳥綱,雉科。在我國分布最廣的為環頸雉。雄鳥體長近九十厘米。羽毛華麗,頸下有一顯著白色環紋。足後具距。雌鳥體型較小,尾也較短,無距,全體砂褐色,具斑。喜棲於蔓生草莽的丘陵中。冬時遷至山腳草原及田野間。以穀類、漿果、種子和昆蟲為食。善走而不能久飛。繁殖時營巢於地麵。雉的分布幾遍全國。亞種分化甚多。本亞種為南方習見。肉味美;尾羽可作飾羽用。
B。 凝眸
陳龍覺得村口站著的那個女人很漂亮但不真實。他搖動枯瘦的身子,往村口跑去,雙腳仿佛踏在棉花上,身體輕飄飄的像要飛離地麵。此刻,村莊沐浴在傍晚溫馨的霞光裏,炊煙嫋嫋,人聲嘈雜。
女人近在眼前,耳環微微晃動,金屬的聲音撲向陳龍的耳朵。陳龍的眼皮像吊了一砣鐵,怎麼也抬不起來,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許多細黑的螞蟻在他的腳板底下逃生。一股撩人的氣味縈繞陳龍的鼻尖。他感覺到了重量。重量是對麵的女人投過來的目光。女人的目光怎麼像擔子那樣沉重?
陳龍說你聽到冬梅說什麼了嗎?女人說她在說野雞。陳龍說她怎麼說你是野雞?女人說你知道野雞是指什麼嗎?陳龍搖了搖頭,依然把目光落在地上。女人說野雞就是妓女,就是賣淫,誰有錢就跟誰人睡,你有錢嗎?陳龍突然覺得嘴裏飛進了一隻蒼蠅,味道酸甜可口。
女人從陳龍的身邊晃過去。陳龍抬起頭,目光追蹤女人的背影。女人身材苗條,屁股又圓又肥,還翹翹的。她在村道上拐了個彎,朝宋雙家走去。冬梅像一扇門板堵在門口。女人的步子故意踏得很響。看看女人就要撞上來了,冬梅的臉上忽地咧開笑口,說你回來啦。女人沒有回話。冬梅殷勤地彎腰,去接女人手上的提包。女人閃進宋家大門。陳龍想這個女人是誰呢?
像守望一個答案,陳龍坐在路邊遙望宋家,估計那個女人還會出來。宋家的大門敞開著,像一張沒牙齒的嘴巴。那個女人被這張嘴巴吞食了,而陳龍自己仿佛也被這張嘴巴吞食過,現在還像一塊不易消化的硬物,無法被這個家庭排泄出來。
陳龍從褲兜掏出一本破書,書上黢黑的字顆浸泡在血紅的黃昏裏。陳龍想隻有這本書是可靠的朋友,它陪伴我度過了無數漫長的黑夜。這本書的封皮早已脫落,書脊隱約可見“下冊”兩字。這是一部古典。當書本上的字跡漸漸被黑暗籠罩,陳龍抬起頭來,宋家的大門已經關閉。
忽然,門哐的一聲打開,那個女人沒出來,陳龍看見走出來的是提著菜籃子的宋雙。近了,他看清宋雙的手裏捏著幾張嶄新的鈔票。他像一陣風從路上掃過。走過去幾步,他突然停住,說陳龍,你家有雞蛋嗎?我想買些雞蛋。陳龍說沒有,你買雞蛋招待她嗎?她是你的什麼人?宋雙說她是我女兒祖英,現在回來找冤家算賬。陳龍說怎麼會是祖英?祖英出村時才十三歲,頭發又稀又黃,身子又小又瘦,她哪有這個女人好看。宋雙說你長不大別人還長不大嗎?說完,他就咚咚咚地走開了。
一團墨汁浸透黃昏,天全黑了。
陳龍坐在黑夜裏感到心慌,他的目光直勾勾地凝眸遙遠的夏夜。陳龍想爹隻在事發後踢了我一腳,說祖英媽的雙腿站不起來了,你闖大禍啦!但是,爹為什麼不早一點阻止我的行動?那天晚上爹是知道我要去祖英家的……
那是個遙遠的夜晚,我們全家吃完晚飯,爹和媽都不願意站起來洗碗。兩個老弟說要做作業,從餐桌邊逃走。媽說陳龍你洗碗吧。我說我要做大事,我不洗碗。爹說你書都不讀了還能做什麼大事?我說我要抄祖英家,她爹姓宋,和《水滸傳》裏宋江是一家人。爹笑了笑,轉臉對媽說,我手上有兩根火柴,你抽到短的那根你就洗碗。媽認真地看了看,從爹手上抽出一根火柴。爹把手打開,說短的,你抽到短的。媽說再抽一次。爹不同意。媽便在爹的飽嗝聲裏站起來收拾碗筷。爹不阻止我就是鼓勵我,既然他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就鬧出點動靜來。我拿著那本殘破的《水滸傳》湊到油燈前,想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也會是一條梁山好漢。
這時,剛好石蛋和他爹搖進門來,油燈撲閃了一下。我對石蛋眨眨眼睛,然後溜出門,去邀我們的夥伴。我說石蛋,你爹知道我們的行動嗎?石蛋說知道,但是他不表態,以為我是說著玩的。
我們十個夥伴都看過那本破書,都先後對自己的爹媽說要抄祖英的家,但他們的爹媽都沒有阻止他們,就像我爹不當一回事那樣。
那個晚上,宋家的大門緊閉,窗口漏出隱約的燈光。我一腳踢開大門,夥伴們擁進去,有人吹滅了油燈。屋內一片黑。瓷碗炸碎,木箱破裂,抄家的聲音把我的血管都差不多激動破了。我不知道他們搶了些什麼,幾個黑影抱著物品跑出大門。我朝牆壁上的那杆槍撲過去,身後掃過一陣風,我的頸脖被木棒打了一下,疼痛直鑽進骨頭。我返身去抓木棒,木棒像鐵一樣冷。原來,打我的不是木棒,而是槍托,疼痛和血液一起膨脹。我奪過槍,朝砸我的黑影猛掃過去。黑影跌倒了,發出慘叫。我大喊一聲,心裏一陣痛快。我不知道喊了些什麼,隻記得那聲慘叫是祖英媽發出來的。
第二天早晨,我看見宋家的門前放了一副擔架,擔架上鋪了一床爬滿補丁的氈子,紅氈子已洗得發白。幾個人把祖英媽從家門口抬出來,平放在擔架上。宋雙站在擔架邊,說抬往醫院我沒有錢,抬往陳家去,叫陳大叔出藥費。我扭頭想跑。宋雙看見了我,說陳龍,你去跟你爹要錢來,腿是你打斷的,錢你們家得出。
宋雙一直盯著我的背影,直到我跑進家,才把他那雙出血的眼睛摔掉。爹剛從床上爬起來,正在打哈欠,伸懶腰。爹說這麼早,你去哪裏瘋去了?我說宋雙要抬他老婆去醫院,叫我來跟你要藥費。爹說你去跟宋雙講,誰叫他老婆是地主。我說沒錢他不會放過我。爹說你跟他說一聲“地主婆”,這就是我給他的錢。我說地主婆的腿是我砸斷的。爹說你他媽真不懂事,黑裏麻黢的,誰看見是你砸的了?
我又踏上早晨的村路,村路冰涼我的腳板。我來到擔架邊,宋雙和他的親戚都看著我。我不敢看宋雙,目光落在祖英媽的臉上。祖英媽的臉像沒了鼻子嘴巴,蹙得像一團麵疙瘩。我說誰叫你們是地主呢?我的話音剛落,祖英媽尖叫一聲,從擔架上爬出來。我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忙從擔架邊跳開。祖英媽用雙手支撐身子,往我的腳邊爬。她爬一步,我就跳一步。祖英媽說你這個沒心沒肺的狗,我死了變鬼也要找你報仇。宋雙像被抽了筋骨,呆呆地站在擔架邊,說把她抬進家去,沒有錢進不了醫院。忽然,宋雙朝我奔來,一拳頭打到我的臉上。可能是要給我爹留個麵子,他的拳頭並不重,我的臉沒覺得痛,僅僅是有點癢,就像螞蟻咬了一下。
夥伴們各有各的戰利品,我的戰利品是那支火槍。幾天後,我背著槍耀武揚威地在村莊遊蕩,但是爹卻叫我癲仔,一點也不給我麵子。爹說你闖大禍啦。他當頭給了我一盆冷水,可是,他為什麼不早一點阻止我?我們在夜晚製造了乒乒乓乓的響聲,村莊裏的人都能聽見,但沒有一個人阻止我們。我們隻不過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娃仔,根本不懂得抄家的真正含義,稀裏糊塗的,就像做了一場夢。
每個晚上,我都被祖英媽的尖叫聲吵醒,總覺得到處都有陰謀,好像宋雙一直在窗外走來走去,想趁我熟睡的時候謀殺我。我端著槍在黑夜等宋雙,但我看不見他的身影,隻聽到他的腳步。我開始討厭夜晚,發覺隻有村路才能把我救出來,便在村路上不停地走,模仿我黨我軍的遊擊戰和運動戰。我看看各家各戶的大門是不是關嚴了?不時地回一下頭,看是不是有人出來跟蹤我?我看見宋雙總在半夜拉開大門,以為他會去找我算賬,但是,我錯了,他朝冬梅家走去,一邊走一邊從褲襠裏掏出尿來,撒尿聲十分響亮。
現在,陳龍聽到宋雙的腳步聲撕破黑夜,急促地走回去,像是完成了某項任務。陳龍想宋雙一定買到了雞蛋。宋雙買雞蛋是招待那個戴耳環的女人,那個戴耳環的女人是誰派到村莊裏來的呢?陳龍看見宋家的大門閃出一道光亮,宋雙從那道縫裏鑽進去,那道亮光很快被大門關住,門外又是一片漆黑。
陳龍遊蕩在黑夜裏,像收撿垃圾一樣收撿村莊的秘密。陳龍走到宋家的窗口,把眼睛湊上去,看見那個戴耳環的從提包裏掏出花花綠綠的衣服,塞到宋雙的懷裏、冬梅的手上、黃恩的胸前。黃恩是冬梅帶到宋家的娃仔,現在已經和他媽一樣高。陳龍想她收買宋家的人幹什麼呢?
宋雙和黃恩立即試穿衣服,他們的手舉起來擋住了燈光。冬梅木樁似的站在暗影裏,看他們忙碌。那個女人關了提包,走到火邊去炒菜。冬梅把手上的衣服塞進桌上的提包,輕輕地拉上拉鏈。那個女人往鐵鍋裏打雞蛋,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她足足打了十個雞蛋。火苗一躥一躥地舔著鍋底,狂躁不安。陳龍想女人還會往鍋裏放點兒什麼的。果然,女人跑到堂屋,拿來一個塑料小包,用刀子割了一個口,手一抖一抖地把小包裏的粉末撒到鍋裏。女人隻撒了一點點,便把塑料包放在碗櫃上。陳龍想她往鍋裏撒了毒藥,她為什麼要毒死宋家的人呢?
宋雙穿著女人給他的白襯衣來到火塘邊。女人說我買了包味精,放在碗櫃上,以後你們煮菜時放一點兒,菜就會比原來的好吃。宋雙拿起那包叫味精的毒藥看了又看。
雞蛋湯冒著毒氣,他們都圍桌吃起來。女人給宋雙、黃恩、冬梅每人夾了一個蛋,然後自己又夾了一個。女人說媽,你怎麼不穿我買的衣服?我的媽沒有了,你就是我的媽,後媽也是媽。宋雙、冬梅的嘴巴突然停住不動了。冬梅哇的叫了一聲,雞蛋從嘴裏噴到地上。女人說怎麼連雞蛋都吃不進去,它總比飯裏頭摻屎要好吃吧。宋雙的眼睛大了,把雞蛋吐到碗裏,說你怎麼還提從前的事。女人說我是無意的。冬梅舀了一瓢冷水,含在嘴裏嘩嘩地漱。宋雙說你媽是得婦科病死的,那個姓陳的癲仔沒給我們錢治你媽的病。冬梅嘩地把水吐在門角,說你們吃,我出去一下。陳龍想他們都中毒了。
村莊開始收玉米,家家都把玉米殼剝在曬坪上,讓火辣的太陽暴曬,準備秋天用來引火或者墊豬圈。陳龍看見白花花的玉米殼堆滿各家的曬樓,處處彌漫玉米的香味。那個戴耳環的女人換了一套新裝,在村裏走了一圈,然後縮回宋家。女人在每家的門口都停一下,說要找酸李果吃,但李果都被孩童們吃光了,現在沒有了。陳龍還聽到女人跟碰到的每個人都說月半節快到了,鬼節快到了。
隻要不下雨,玉米殼總要堆在曬坪曬上十天或者半月。夜露起來的時候,白天被曬硬的玉米殼就會漸漸變涼變軟。陳龍發現宋家的大門虛掩著,屋內黑漆漆的,鼾聲在裏麵滾動。陳龍鑽到宋家的玉米殼裏,翻天躺下。天上的月亮躲藏在濃雲的後麵,風從遠遠的地方吹來。陳龍突然聽到玉米殼裏有響動,警覺地跳起來。他看見玉米殼的那邊站著戴耳環的女人。女人隻穿一條褲衩,把朦朧的月光都照白了。女人說太熱了,睡不著,玉米殼裏涼快。陳龍慢慢地往後退,頭快要勾到自己的褲襠。女人說你不是男人嗎?你怕什麼?你來呀。陳龍說你別害我,你是誰?女人說我是祖英,冬梅罵我是野雞,她才是野雞哩。陳龍說你騙人,如果你是祖英,你為什麼不找我報仇?女人輕輕地笑起來,笑聲很古怪。
陳龍想這人不是祖英,她為什麼要冒充祖英呢?祖英頭發稀黃,身子瘦弱,才十三歲……一天早晨,小溝裏的水麵已經明亮,但磨坊的邊邊還留著夜晚的顏色,我看見十三歲的祖英突然從磨坊裏衝出來。我說祖英,你躲在這裏幹什麼?是不是想等我路過時用木棒敲我?祖英坐在路邊,說我怕。我說你怕什麼?祖英說我一聽到腳步響就怕,怕那個寡婦來打我。我說寡婦不是你後媽嗎,她怎麼會打你?
祖英說寡婦叫我打豬菜,你知道天那麼旱,豬菜都被曬死了,昨天下午我才打得一半背簍。寡婦說你怎麼才打這麼一點點,你吃屎吧。寡婦遞了一碗飯給我。我餓了半天,接過碗就往嘴裏扒,當時我聞到了一股屎臭,但是我餓了,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知道扒,快把飯扒完的時候,看見有一團豬屎粘在碗底。我把碗朝寡婦摔過去,碗破了。寡婦說你敢打我,滾。寡婦把我推出大門。我說這是我的家,又不是你的家。寡婦沒等我說完話,把門哐的一聲關回來。爹一句話也不敢說,怕得身子直篩糠。昨晚夜,我就睡在這磨坊裏,餓得肚皮都貼到了脊梁骨。
祖英說完這些話,天亮了一點兒。我想如果我不打斷她媽的腿,如果她媽不改嫁,祖英就不會睡磨坊。這些話我不敢對祖英說,我不說祖英也清楚。祖英看了一眼磨坊,往家裏走去。我遠遠地跟著祖英,看見她推門,門還緊閉著,宋雙和那個寡婦還在睡懶覺。祖英揚起手不停地拍門。宋雙光著膀子把門拉開,說你去哪裏野去了?祖英不聽她爹說話,老鼠似的鑽進家門。宋雙在門裏一閃即滅。很快地,祖英懷抱一個包袱,又從大門鑽出來,對著門檻吐了三泡口水,說: 總有一天,我要回來報仇。
祖英的這句話像是說給我聽的,我不敢阻攔她。她離開家門上了大路。冬梅的頭伸出門口晃了一下,又飛快地縮回。祖英出了村口。祖英頭發稀黃,身子瘦小,才十三歲,怎麼討得到飯吃?
幾天之後,村莊裏十六七歲的姑娘小夥們跟在爹媽身後,擁進宋家。下午的陽光斜照進宋家的屋簷,人們為了逃避陽光拚命往屋子裏擠。陳龍聽到屋內全是笑聲,像是開玩笑又像是開會。陳龍坐到宋家的門檻上,屋內的聲音戛然止住。那個戴耳環的女人說進屋來吧,外麵太陽大。陳龍依然坐在門檻上,陽光如火炙烤他的臉,人們都用怪異的眼光看他。有人說不理他,祖英你繼續講,他是個癲子。陳龍想他們不知道凡是開會的日子,我都是坐在門檻邊,門檻邊有什麼不好?既可以看見外麵的情況,又可以聽到裏麵的人說些什麼。
那個戴耳環的女人坐在人堆的中央,村莊的年輕姑娘們躲在各自爹媽身後,帶著崇敬的目光看著她。女人說能識幾個字的出去沒有問題,到了城市,什麼都有了。不識字的隻好賣苦力,你們怕吃苦就不去。水妹說祖英姐,你看我能進工廠嗎?女人說能進。屋內卷起一陣興奮的聲浪。陳龍想這個冒充祖英的女人,是想以做工人為誘餌,拐騙村裏的年輕人,年輕人很快就要受騙上當了。
水妹問什麼時候動身?女人說過完月半節,過完七月十四後才走。陳龍想那個女人還有什麼任務沒有完成,她多次提到月半節,她要在月半節裏做些什麼呢?女人說要跟我出去做工的,在這幾天準備好簡單的用具,像衣服、氈子、牙刷、毛巾、口盅,女人要帶月經帶。幾個年輕的男人哄然大笑,但很快被爹媽們的目光壓住,屋內突然靜悄悄的。女人說要走的,現在就喊你們爹媽簽個字,要不然今後出事了怪我。幾個當爹的站起身,朝飯桌邊搖去,屋內開始混亂。年輕的姑娘們圍著女人說,祖英姐,你的這對耳環真的一千塊錢?女人說純金的,一千塊。姑娘們嘖嘖地讚歎,其中一個說一千塊錢,夠我花一輩子了。陳龍想年輕的姑娘小夥容易受騙上當,他們的爹媽怎麼也那麼容易受騙上當?
陳龍從門檻邊站起,身上已經冒了一層汗,頭皮被太陽曬得火辣火辣的,他跟著簽完字的人們走去。戴耳環的女人在門口喊陳龍,你去不去?陳龍說我去做什麼?女人說你不是讀過初中嗎?陳龍說我不願讓人拐騙。陳龍這話說得很輕,女人追上來說你說什麼?女人走近了,像一塊門板擋住去路,陳龍發現女人比自己還高大。女人說你不掙錢討老婆嗎?陳龍說你是騙子,你帶她們出去根本不是做工人,而是帶她們去賣淫。女人古怪地笑起來,說原來你真是個癲子。陳龍說姑娘你都帶走了,村裏麵的男人怎麼辦?女人說他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關你什麼事?
陳龍的火槍和《水滸傳》(下冊)安全地躺在蚊帳裏,蚊帳因為長年掛著,上麵已沾滿塵土。看著這些舊物品,陳龍想祖英說過要回來報仇,為什麼還不回來?窗外的陽光已經沒有正午時那麼毒辣,許多樹影傾斜了,拉長了。離七月十四鬼節還有兩天,兩天之後村裏的金童玉女們就要雄赳赳氣昂昂地離出村莊,跟著那個女騙子去吃苦受罪。
敲門聲咚咚咚地像從地皮底下傳來。陳龍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如何去對付那些聲音。門嘩地響了一聲,像要垮了似的。陳龍看見冒充祖英的女人塞在門口,胸前抱著大堆黃色的火紙。女人說陳龍,你給我寫二十個封包,七月十四我要燒給我媽。女人走進來,抽了抽鼻子,說你的房間怎麼有一股黴爛的氣味?女人把大堆火紙往床上扔去,蚊帳的下擺被火紙壓住,塵土一團團地飛揚。女人用手扇了扇,說陳龍你不在床上睡嗎?蚊帳沾了那麼多泥土,像一輩子沒有動過。陳龍說我睡床底,有人想算計我。女人躬下身,看見床下鋪著一張涼席,席子上卷著一張臭烘烘的氈子。女人像是忍不住床底的臭,身子突然彈直,拉開蚊帳,槍和書全部暴露在她的眼皮底下。女人說原來你真的睡在床下。女人把蚊帳掛起,在床邊墊了一張火紙,一屁股坐上去,把臉掉過來。陳龍想如果她是祖英,為什麼不記得那杆給她帶來災難的槍?
陳龍指著床鋪說,你認得那杆槍嗎?女人回頭看著那杆火槍,臉色青得像塊豬肝。女人說認得,認得又怎樣?我不是來報仇的,我是來跟你睡覺的,他們都說我是野雞。女人伸出白嫩的手,在陳龍的臉上捏了捏。陳龍想她要對我下手了,她想掐死我。陳龍僵硬地站在床前,雙手捂著被女人捏過的左臉,臉上像在炒辣椒。女人翻天躺下去,身下壓著那一大堆火紙,火紙的黃顏色把她的皮膚襯托得慘白慘白的。陳龍說你說你是祖英,你撈起褲子讓我看看你的腿,祖英的腿上有一塊疤痕。女人的身子像中了槍彈,在火紙上滾了一下,床板和火紙哢哢地呻吟。女人說你怎麼知道?陳龍說村上的人誰不知道,疤痕是祖英後媽用火鉗烙的。那時祖英跟後媽的仔黃恩搶黃瓜吃,祖英不小心把黃恩的鼻子打出血了。祖英的後媽從火炕裏拉出火鉗,往祖英的大腿上燙。祖英的褲子燒通了,皮肉燒焦了。那時,我常看見祖英的那條烙通的褲子晾在門前的竹竿上。村上的人都知道祖英的後媽凶,她常常把火鉗燒在火炕裏,隻要祖英一不聽話,就揚起燒紅的火鉗對祖英說: 小心你的皮子。
女人嚴肅地坐起來,火紙在床板上慢慢恢複原來的姿態。女人說這些事我都快忘記了,隻有你還記得,十年啦,我雖然恨你打斷我媽的腳,但我知道你的心裏也不好受。從今天起,我和你的舊賬一筆勾銷。說完,女人搖動肥大的屁股走出陰暗黴爛的房間。
七月十四日叫月半節又叫鬼節,陳龍感到這一天特別漫長。他期待有什麼事故發生,但一直沒有,全天無故事。
天色在陳龍的等待中變黑,微弱的夜風吹不動悶熱的空氣。許多家庭把火紙折成的紙包,拿到家門口堆起來,像一座座小山。紙包上寫滿了死者的姓名。寫上姓名的紙包叫封包,封包越多死者在另一個世界裏就越富有,封包就像人間的郵件,火是活人與死者的信使。黑夜裏,各家的門口都燒了一堆火,那些封包被投入火中,上了幽冥之路。火一閃一閃的,像鬼的燈籠鬼的眼睛。陳龍看見他爹正專注地往火裏投封包,臉上已掛出豆大的汗粒。爹說這鬼天氣,熱得像蒸籠。陳龍的目光越過爹的頭頂,看見磨坊邊燃著一簇火。陳龍想那一定是冒充祖英的女人燒的,她在為祖英媽燒封包。祖英媽埋在遠村,封包燒完後要撒進溝水裏,讓水把封包帶到遙遠的地方,帶到祖英媽的安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