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劉井就被馬紅英叫醒了。劉井伸手去摸馬一定,床上空空蕩蕩的,馬一定已經不見了。劉井想天都還沒有亮,一定會去什麼地方呢?劉井一邊穿衣服一邊叫馬一定,等她穿好衣服時,仍然沒聽到馬一定的聲音。於是來不及洗臉的劉井站在門口對著大路喊,對著高山喊,對著森林喊: 一定,你在哪裏呀,你在哪裏?你別錯過了這樣的好機會,你會後悔一輩子的。你難道不想發財嗎?你難道不想升官嗎?如果不是你姑姑這麼好心,你會有這樣的機會嗎?其實我也舍不得你,但是為了將來,為了你好,我不得不這樣。你快出來吧,再不出來就誤了你姑姑的時間,她就去不成廣州了。
村莊靜悄悄的,隻有劉井的聲音被誇大了好幾十倍在空中飄蕩。等她的聲音一停,村莊裏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馬紅英說他再不出來,我就要走了。劉井說你再等一等,我去把她找出來,他一定躲到牛棚裏去了。
劉井發現馬一定睡在牛棚上的稻草堆裏。她把他從牛棚裏抱出來,他仍然熟睡著。他試圖睜開眼睛,但像有什麼東西粘住了他的眼皮,無論怎麼努力也睜不開。馬紅英說嫂子,你把他放到我背上來,我背著他走。劉井說這怎麼行?你還要拿行李。這個仔好像一夜沒睡,現在剛剛睡著,還是我背著他送你一程吧。馬紅英說等會兒他醒來看見你,他又不走了,還是我背著他走。劉井把馬一定放到馬紅英的背上。馬一定的腦袋在馬紅英的背上晃來晃去。天愈來愈亮,他們的腦袋愈晃愈遠。他們的腦袋愈遠劉井看得愈清晰。漸漸地他們的腦袋變成了一個腦袋,馬紅英的行李包再也不飛起來落下去了。劉井看不見他們了。劉井踮起腳後跟,才又看見他們的背影。他們繼續往前走,他們愈來愈小。劉井向前跑了幾步,站在一個土坡上。他們的背影又清楚起來。現在她可以看著他們走很長的一段路。終於,他們轉了一個彎,從劉井的目光裏徹底消失。劉井說一定,你就這麼走了,你連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就走了。
突然,劉井看見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在小黑點的後麵出現了一個大黑點,兩個黑點都朝著她飛跑過來。她知道那個小黑點是馬一定,那個大黑點是馬紅英。劉井手裏捏著一根細小的鞭子,站在大路的中間。涼風穿過她破開的褲洞和頭發,她的手上一片冰涼。馬一定的麵孔愈來愈清楚了,劉井聽到他叫了一聲:“媽……”看見他正撲向自己。劉井閉上眼睛,舉起鞭子狠狠地刷去,馬一定發出一聲叫喊,轉身跑開。劉井舉著鞭子追趕馬一定。馬一定往他跑過來的方向跑。他一邊跑一邊回頭,雙腳被鞭子抽得一跳一跳的,好像路麵成心不讓他落腳。劉井說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爸爸是個懶漢,是個酒鬼,我都不想跟他過一輩子,你還想跟他過一輩子嗎?你爸爸從來不下地勞動,你回來喝西北風嗎?你不是我的兒子,你給我滾。如果你是我兒子的話,就不要回來,就去過你的好生活,就去讀書去發財。劉井在說這一連串的話時,始終沒有睜開眼睛,她害怕一看見馬一定心就軟。她的鞭子上下橫飛。馬一定站在路上再也不跑了,他像承受雨點一樣承受著劉井的鞭子。終於劉井聽到了哭聲,她的鞭子刷到了馬一定的眼角上。馬一定用手掌捧著眼角,離開劉井往前走,緊追而來的馬紅英拉住馬一定再一次離開。劉井說你滾吧,你給我滾得越遠越好。劉井聽著哭聲慢慢地變小變細,以致消失,但她始終不敢睜開眼睛,她像盲人一樣捏著鞭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站了差不多一個上午。
劉井對著這個上午從她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說,如果你們碰上馬男方,那麼你們給我告訴他,他的孩子跟他姑姑去城市去了。
第二年春天,當山上的樹葉和青草全都長起來的時候,劉井的臉上也開始有了紅色。她在另一間屋子裏鋪了一張小床,跟馬男方過著分居的生活。她相信隻要分居兩年,就能跟馬男方離婚。一天中午,她看見屋角的那棵李樹上掛了許多青色細小的李果。她的嘴裏突然冒出好多口水。她想吃那些沒有成熟的李子。她爬上李子樹去采摘它們。她隻吃了一顆,就被李子酸得咧開了嘴巴,感覺李子已酸到了牙根。她正準備下樹,忽然看見一個警察朝村子走來。警察一邊往村子裏走一邊吹著口哨,還一邊搖晃著手銬。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口哨口哨你吹得嘹亮,我沒有偷也沒有搶,我不怕你的手銬也不怕你的槍。
劉井呆呆地站在樹丫上忘了下來,她被人民警察的身材口哨大蓋帽吸引。她折斷眼前的樹葉,看著警察的步伐和他身上擺來擺去的挎包。警察來到她家門口,眼睛往四周望了望,像是觀察地形。他看見劉井站在樹上,說這是馬男方家嗎?劉井的身子突然抖動起來,像是被警察的聲音嚇怕了。警察又問了一句,這是馬男方的家嗎?劉井說是的,你找他幹什麼?他犯了什麼錯誤?警察說你是誰?劉井的身子抖得更加厲害。劉井說我是他的老婆。警察說叫什麼名字?劉井說叫劉井。警察說我告訴你,不過你先下來。劉井往樹上縮了一下,說我不下來,你要幹什麼?你要抓我嗎?如果是馬男方犯錯誤,你可不能抓我。警察說我怎麼會抓你呢,我隻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劉井說什麼消息?是好消息或是壞消息?警察說你先下來,我才告訴你。劉井說我不下來,你不先告訴我我就不下來。你別騙我了,你肯定是想抓我。警察笑了一下,說我騙你又沒有什麼好處,我幹嗎要騙你,下來吧,劉井同誌,下來吧。警察甚至向劉井伸出了一隻手。
說不下來就是不下來,我說話算話,劉井抱住樹枝看著警察說。警察說那麼好吧,你們是不是有一個兒子,叫……警察翻了一下筆記本,咳了一聲嗽接著說,你們是不是有一個兒子叫馬一定的?劉井說他怎麼了?警察說他被一個名叫馬紅英的拐賣了。劉井眼睛一黑,從樹上栽了下來。
從鄰村趕回來的馬男方衝進家門,說什麼什麼,一定被誰拐賣了?你為什麼讓他被拐賣了?你是不是故意讓他被拐賣的。馬男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想找點兒事情幹幹,他想我應該懲罰一下劉井,她怎麼敢把我的兒子賣掉?他從屋角拿起一根棍子,來到劉井的床前,說我要把你的身子戳爛。劉井張開大腿躺在床上,說戳吧戳吧,我早就希望有人戳了,有人戳了我會好受一些,我早就希望有人戳了。是我賣了一定,他本來不想跟她的姑姑走,是我用鞭子把他趕走的。我打傷了他的眼角,還叫他滾,滾得越遠越好。可是誰會想到他的姑姑會賣掉他?
馬男方丟下棍子朝鄉政府跑去。他的屁股上晃動著一隻酒壺,他跑得越快,酒壺飛得越高。很快他就坐到了鄉派出所的門口。他對著所裏唯一的警察說,你把馬紅英給我抓回來,我要拿她下油鍋,要拿她來點天燈,要拿她來喂狗,要拿她來給所有的男人強奸。警察說她已經被關到籠子裏去了。但是她畢竟是你妹妹,你真的舍得給別人強奸?馬男方說可是她把我的兒子賣了,她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警察笑了笑,說你先回去吧,有什麼消息我會及時告訴你。馬男方說你不把我的兒子找回來,我就不走。馬男方幹脆睡到了地板上,他說你快點兒給我找啊。警察說我去哪裏找去?馬男方說你不去找你不是白拿國家的工資了嗎。我們每年都要上繳公糧,你吃了我的公糧,為什麼不去給我找孩子?馬男方說著說著慢慢閉上眼睛,他不知不覺在地板上睡著了。
馬男方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街上除了有兩隻狗走動外,已沒有其他動物。他拍拍派出所的門板,裏麵沒有任何反應。汪警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馬男方罵了一聲,便開始摸黑回家。還沒有進村他就對著村子喊劉井,我回來了,現在我一點都看不見,我的眼睛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你快點拿手電筒來接我,聽見沒有,快點來接我。他的喊聲不僅劉井聽見了,村子裏的人都聽見了。劉井以為馬男方找到了馬一定,立即跟趙凡家借了電筒去接馬男方。好多人從自己家鑽出來,站在村頭觀看。馬男方從人群中穿過,好像是一位剛從戰場上歸來的英雄,還對著大家揮了揮手。找到了嗎?找到了嗎?周圍全是找到了嗎的聲音。馬男方隻揮手,一句話也沒說,臉上掛著十分生動的悲傷。
劉井說怎麼樣了,有消息嗎?馬男方說有,但我不會告訴你,除非你給我煎一個雞蛋。劉井說現在我就給你煎雞蛋,我知道你忙了一天也該喝一杯了。一陣油的尖叫之後,屋子裏飄揚著雞蛋的氣味。馬男方開始用煎雞蛋下酒,喝了起來。他一邊喝一邊說我已經跟汪警察說過了,要他把馬紅英找回來,我要拿她來下油鍋,要拿來她來點天燈。他說一句話就狠狠地喝一口酒,仿佛已把馬紅英下了油鍋。劉井說那一定呢,有沒有一定的消息?馬男方說我已經跟汪警察說了,一有一定的消息就立即跟我們講,他現在就在跟外麵聯係,說不定明天就有消息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天又一天,馬男方從不下地幹活,每天都到鄉派出所門口睡覺。汪警察進出的時候總會用腳輕輕地踢他一下,說喂,起床嘍。馬男方睜開一道眼縫,接著又睡。汪警察說你總這樣睡也不是個辦法,你先回去吧。馬男方說不,我不回去,我要等我的兒子。每次說到這裏,他總會用力地哭幾聲,並流下幾滴眼淚。馬男方就這樣不停地給劉井帶來消息。馬男方說睡到我的床上來。劉井說我們還是各睡各的好,我們已經分睡了那麼久,現在睡到一起,前麵的分睡不是沒有用了嗎?早知道今晚要睡在一起,又何必當初呢。劉井這麼說著的時候,已經來到馬男方的床前。馬男方說上來吧。劉井說你先告訴我消息,我才上來。馬男方說不,你先上來我才告訴你。劉井說上來就上來,這床本來就是我的,我又不是沒上來過。馬男方說汪警察說了,隻要能找到的,他們都會設法找到,萬一找不到他也沒有辦法。
馬男方說汪警察今天打了三次電話,都是說一定的事情。
馬男方說汪警察是個好人,他今天給我喝了一杯酒。
馬男方說那些幹部都很同情我,他們下班的時候總問我找到了嗎?就像問我吃過了嗎一樣。
劉井從床上爬起來,說這些消息都沒有用,我跟你白睡了好幾個晚上,明天晚上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我的一定,你的消息怎麼一點兒都沒有?劉井坐在床上又哭了起來。她哭的時候沒有眼淚,她已經沒有眼淚了。
劉井睡到自己的床上。馬男方每晚回來看到的是劉井緊閉的房門。馬男方拍打劉井的門板,說開開門吧,劉井,你給我煎雞蛋,你睡到我的床上來,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劉井說你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告訴我,你每天隻不過是去派出所門口睡覺,他們已經全部告訴我了。馬男方說不過今天確實有重要的消息。劉井說那你說吧,說出來看是不是重要。馬男方說你得先打開你的房門。劉井說我不會打開。馬男方說你真的不打開?劉井說真不打開。馬男方說那我可要說了。劉井說你說吧。馬男方說汪警察說他們已經把一定的眼珠挖出來賣掉了。劉井像是被刀子戳了一下,從床上滾到地上。馬男方似乎已聽到劉井跌到地上的聲音。馬男方說他們還砍斷了一定的一隻手。劉井感到心髒緊縮,呼吸困難。她試圖站起來,但隻站起半條腿又跌倒了。馬男方又一次聽到劉井跌倒的聲音,而且這次比上次跌得更響,好像連腦袋都撞到了地上。馬男方說然後他們每天把一定放在城市最顯眼的地方,讓他討錢。討得錢以後,他們把錢全裝進他們的口袋,一定吃不飽穿不暖,一天一天地瘦了,現在瘦得就像個猴子。房門無聲地打開,劉井像一根木頭從屋子裏跌出,像一根木頭橫躺在地上。劉井躺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醒過來,她說馬男方你不要說了,我的氣已經出不來了,我的胸口快要裂開了。
劉井從地上爬起來,朝鄉政府走去。她沒有借電筒也沒打火把,隻走出村莊幾百米就跌下路坎。她感到頭被什麼敲了一下,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等她知道了的時候,她覺得額頭冰涼,伸手一摸是濕漉漉的血。休息一會兒,她又開始往前走。她不停地走不停地跌,在兩公裏長的路上,一共跌倒十次。當她撲到汪警察的門上時,她已經沒了拍門的力氣。戰士死於戰場,劉井倒在汪警察的門口。劉井沒說一句話就暈倒了。
第二天早上,汪警察開門時被劉井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汪警察說怎麼了,你怎麼了?誰打破了你的額頭?劉井說汪警察我問你,馬一定是不是被別人挖了眼睛?是不是被別人砍斷了一隻手?是一隻還是兩隻?是不是在為別人討錢?汪警察說是誰告訴你這些?劉井說是馬男方。汪警察說真是豈有此理,我對他說在國外,有的壞人簡直不是人,他們買到兒童後就像你剛才說的這麼幹。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何況我們還沒有馬一定的消息。劉井說你說的都是真的?汪警察說看在你跌破額頭的分上,我會跟你開玩笑嗎?劉井啊了一聲,說原來沒有,原來是這樣。劉井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出了一口像公路那麼長的氣。她的雙腿由硬變軟,身體由站著變為坐著。
坐著的劉井突然聽到遠處傳來救命的喊聲。喊聲像從發出喊聲的地方伸過來的一條路,她沿著這條時斷時續的路往前走,看見一個水庫,水庫上有幾個人撐著竹排正在打撈什麼。有幾個人脫光衣服,在水麵上浮起來又沉下去。他們說有一個小孩掉進水庫了。劉井問他們是不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他們說是的。劉井說他是不是有這麼高?劉井用手比畫一下。他們說是的。劉井說那一定是我家的一定,一定哎,我來救你來了。劉井喊著準備往水庫裏跳。一個陌生的男人一把拉住她,說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兒。你來湊什麼熱鬧?劉井說掉下去的是你女兒?拉住她的人點了點頭,眼睛紅得像出了血。劉井說你的女兒掉進去了,你為什麼不往裏麵跳?那個人好像是被劉井問得不好意思了,低頭看自己的褲襠,兩隻手抱住後頸。
劉井坐到水庫邊,太陽正好出來。水麵被太陽照得紅紅的,一個波浪就像一麵鏡子。劉井想太陽出來得真不是時候。那個拉過她的男人說我不知道她來這裏幹什麼?這麼早她來這裏幹什麼?她如果不是專門來跳水庫,她來這裏幹什麼?在男人哭泣的伴奏下,劉井看見他們從紅彤彤的水麵撈起一個女孩。她的目光在這個女孩的臉上抹來抹去,一直抹了九遍,才把目光從女孩的臉上拿開。
汪警察踢了一下睡在門口的馬男方,說我真的不想踢你,我一踢你我的皮鞋就像喝了酒一樣。現在踢你,不,嚴格地說這不是踢,而是碰,現在碰你是因為不得不碰你。你帶個口信給你老婆,前幾天縣公安局從外地解救了幾個被拐賣的兒童,但是沒有馬一定。加速村一農戶的兒子被拐賣後,自己出去尋找,也在前幾天把兒子找了回來。可見你們的兒子並不是沒有回到你們身邊的可能,隻是我們在尋找的同時,你們也想辦法找一找。
劉井望了一眼天邊,說可是我們去哪裏去找他?我們去哪裏找到找他的錢呢?坐在門口已兩個多小時的劉井,坐在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上。她的皺紋像眾多的螞蟻瞬間爬滿她的臉皮,那些皺紋又像是裂開的土地,現在正一點一點地裂著,並且發出嘁嘁喳喳的聲音。她感到皮膚繃得像快要扯斷的橡皮筋,皮膚已經不夠用了。她像一隻破裂的瓷碗,在碎片分開之前的幾萬萬分之一秒內,勉強地湊合著。她的目光從她的眼眶裏飛出,看著前麵山梁上一排高矮不齊的樹,那些樹葉以及樹葉上的紋路都像擺在眼前一樣清清楚楚。她不太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眼力,於是用手揉揉眼睛。揉過之後,她的眼睛看得更遠了,她看見山那邊的一個村落,看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那個村落就是加速村,她曾經到過那裏,聽馬男方說那裏的一個小孩失蹤之後又找了回來。她想如果我的眼睛一直能看到城市,看到一定那該多好。
她繃緊眼皮,拚命地想往更遠的地方看,但是她的目光像一支飛箭的末尾,被一排瓦簷擋住了去路,再也無法翻越那道屋梁。她的目光在屋梁上掙紮一陣,就倒下了,就像一個累壞了的長跑運動員倒在跑道上,心裏不停地想跑,身體卻沒有力氣讓她再跑下去。那個屋頂是被拐賣的孩子家的屋頂,現在他們全家把孩子鎖在臥室裏,不讓他亂說亂動,以免再次走失。劉井把目光收回來,放到自己的腳尖。她的目光像一團火,烤著她的腳尖,她看見左腳的鞋子開了一個破洞,大腳拇指頭伸出來,它的指甲慢慢變大,就像操場那麼大。
這時木匠聶文廣挑著他的工具往村外走,他又要外出做木工去了。聶文廣走過劉井的身旁時說劉嫂,我聽說城市裏的人吃的都是黑色的饅頭,他們沒有肉吃,像狗一樣天天啃食骨頭。啃過一次的骨頭他們舍不得丟,他們把骨頭再次放到鍋裏熬,熬啊熬,他們一共熬了三次啃過三次,才舍得把骨頭丟掉。他們個個臉色發黃,瘦得皮膚貼著骨頭,眼窩深得像酒杯,走起路來像葦草,風一吹就倒。他們沒有土地,所以他們比農村困難一百倍。他們每天要用一半的時間來睡覺,比你們家的馬大哥還要懶惰。他們從來不洗澡不梳頭,最可怕的是他們隻有四個腳趾。聶文廣也不管劉井聽不聽,相信不相信,他低著頭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好像他剛從城市回來,他的說法千真萬確不容置疑。
等聶文廣走遠了,劉井想馬一定現在是不是坐在一座天橋上,正在撿地上的骨頭啃食?那些被別人丟掉的骨頭,就像是被剝光樹皮的樹,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啃了,馬一定撿起來又丟下去,不知道內情的人又把它撿起來。馬一定明知道骨頭沒什麼啃頭,但還是啃著,這說明他實在是餓得不行了。馬一定的眼睛還是眼睛,馬一定的手還是手,它們都完整地保留在馬一定的身上,隻是比原先小了一圈。劉井想謠言不可信。劉井剛把謠言不可信想完,就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剛才她沒有看見馬一定膝蓋以下的兩隻腳,馬一定的腳被剁掉了,現在正坐在天橋上討錢。他的麵前放著一個紙盒,錢已經堆到了紙盒口,紙盒再也裝不下錢,錢就落到橋麵上。劉井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有一個肥胖的女人,這是城市中唯一肥胖的女人,她躲在人群中監視馬一定的工作。每當紙盒裏的錢滿得不能再滿的時候,她就提著包跑過來把錢收走。馬一定說我餓,你給我吃一個黑饅頭吧。胖女人說少囉唆。馬一定的眼睛就跟隨胖女人走,他的舌頭舔著幹裂的嘴唇。一定,她怎麼連一個饅頭都不給你吃,你給她掙了那麼多錢,她怎麼連一個饅頭都不給你?劉井閉上眼睛大喊一聲,嗚嗚地哭了。劉井說馬男方,我們還是把我們的牛賣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