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愈拉愈長(2 / 3)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太陽往西邊下落一竹竿,馬男方看見趙凡騎著一匹棗紅色大馬,走過他的門口。拴馬的繩索稍長,所以趙凡就著繩索的長度騎到了馬屁股上。趙凡說我剛買了一匹好馬。馬男方說你路過南山時看見什麼了嗎?趙凡撇撇嘴,什麼也沒說就晃了過去。整個下午南山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到來,馬男方想他們由暗示到不說話,事情已發展到不必說話的地步。趙凡連話都不想說了,可見事情是多麼嚴重。馬男方爬上屋頂,站在瓦梁上。他的脖子愈伸愈長。他想我就不相信看不見你們。他的目光越過山梁,看見朱正和劉井鑽進稻草堆裏,看見劉井肥大的臀部,聽到劉井發出被捅了刀子似的號叫。他還聞到了禾稈和新穀的氣味。馬男方終於看到了這麼一個答案,他的眼睛一黑,雙腿一軟,跌坐在瓦梁上,差一點就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馬男方從火坑裏鉗出一塊燒紅的鐵板,在劉井的眼前晃動著,說你跟朱正到底那沒那個?鐵板由紅色變為暗色,這已是馬男方第三次舉起鐵塊了。劉井說我已經說過了不知多少遍,沒有就是沒有,你難道要我睜著眼睛說瞎話嗎?馬男方把鐵塊往前靠近一步。劉井已感覺到鐵塊的熱氣,正烙著她的某個地方。馬男方說我就不相信你比共產黨員還堅強,你再不說我就下手了。劉井的臉往前動了一下,說來吧,你下手吧,即使你殺了我,我也沒和朱正那個。馬男方想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被火燒不承認。馬男方把鐵塊朝劉井的大腿按下去,一股焦味自下而上,劉井發出一聲慘喊,倒在地上,被鐵塊烙過的那條腿抽搐著,像一隻垂死的雞那樣抽搐。馬男方說現在你還說沒有嗎?劉井的眼睛和嘴巴緊緊地閉著,仿佛馬上就要死了。馬男方把一盆冷水潑到劉井的身上。劉井慢慢地睜開眼睛,說沒有就是沒有。說完,她又閉上眼睛,痛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夜已經很深,劉井還沒有從地上爬起來。馬男方坐在一旁看她,他看得眼皮疊上眼皮,最後他睡了過去。到了後半夜,馬男方被劉井的哼哼聲吵醒,他問她你們到底那個沒有?隻要你告訴我實話,我就會放過你。劉井的嘴巴盡管動著,但發不出一點兒聲音。馬男方把她的手和腳捆住,把她的頭發懸在梁上。他說你什麼時候招了,你什麼時候叫我。你不招我也知道,隻有你們兩個在田裏,就像幹柴和烈火,豈有不那個之理,是我,都忍不住會那個,何況是你們。馬男方扔下劉井,躺到床上睡大覺去了。

馬男方和馬一定幾乎是同時醒來的,他們聽到劉井喊一定,快來救我。馬一定翻身下床,被馬男方抓了回去。劉井聽到馬一定在臥室裏哭。馬一定哭著說爸爸你為什麼要捆我,你為什麼要捆我?馬一定被馬男方用繩子捆到床上,他不知道劉井出了什麼事。馬男方說你是我的兒子,現在你不要浪費你的眼淚,現在我不準你哭。聽見了嗎,不要哭,你的每一滴眼淚都是馬家的。她早已不是你的媽媽了,她的兒子姓朱不姓馬。馬一定的哭泣聲漸漸消失,他在哭泣聲中睡了過去。

馬男方聽到劉井說,姓馬的你給我鬆綁吧。馬男方說我為什麼要給你鬆綁?劉井說我招,我都快要死了,我想我還是全招了。馬男方給劉井鬆綁。劉井晃動著脖子,說你把我扶到椅子上去。馬男方哎了一聲,把劉井扶到椅子上。劉井說你去找藥來敷一敷傷口,現在我的傷口還像燒著那樣難受,連出氣都痛。馬男方說痛是沒得說的,不說是你,就是我們大男人也會受不住。馬男方一邊說著一邊在櫃子裏找草藥。他把找出來的草藥捶細,敷到劉井的傷口上。他說如果你早一點招,就不會受這麼多苦。劉井說如果我知道你對我這麼好,我早就招了。馬男方說那麼說你們那個啦?劉井說那個了。馬男方右手握成拳頭,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掌。他說你終於招了,嘿嘿,你還是招了,嘿嘿。

馬男方從地上跳起來,他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說這不公平,這一點兒都不公平,你們都可以那個,我為什麼不可以那個?你們這是欺負我。從明天起我也和你們一樣,跟別人那個。劉井說你隻管那個,我沒有意見,我絕對不會,像你這樣用燒紅的鐵塊,去烙你的大腿。馬男方說真的?劉井說真的。

馬男方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明亮。馬男方伸頭看看窗外,門前的那條土路已經灰得像一條帶子,飄動著召喚他上路。他帶著一本算命書和他的酒壺拉開了大門。劉井被大門的呀呀聲吵醒,她說馬男方,你要去哪裏?馬男方說我要去找女人,去做你和朱正做的事情。劉井說你能不能晚兩天再去?馬男方說我為什麼要晚兩天再去?劉井說我不是不讓你去,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隻是我的傷口還沒有好,我還不能下床行走。你能不能等我的傷口好了再去,這種事情也不在乎一天兩天。馬男方說我一天也不能等了,我恨不得現在就那個。我如果把你服侍好了再去,那你不是太幸福了嗎?你做了這麼好的事情,還不想付出一點兒代價,那是不可能的。我如果現在不走,那就太便宜你了。

馬男方就這麼走了,他沒有洗臉沒有關上大門。劉井感到他走的時候門口特別明亮,等他的腳步聲消失,灰蒙蒙的天空又合攏起來,擋住了馬男方遠去的背影。

這天中午,劉井想爬下床做飯,但她那條被烙傷的腿像不是她的腿,一點也不聽她的使喚。她隻好用嘴巴指揮馬一定幹活。她說一定你先把水燒開。馬一定說什麼叫把水燒開?劉井說就是用火把鍋頭裏的水燒得滾動。馬一定說媽,現在水已經燒開了。劉井說你往鍋頭裏倒上一碗米。馬一定說我已經倒了。劉井說現在你不停地用鏟子攪拌鍋子裏的米。馬一定說現在我已經攪拌米了。劉井說現在你把鍋頭蓋好,等鍋子裏的水再滾了,你就把水舀出來,舀到鍋裏隻剩下一點水為止。馬一定說一點水是多少?劉井說高出米一筷條。馬一定說然後呢?劉井說然後你把火弄小,讓火慢慢地把飯烤熟。

廚房裏沒有一點聲音,馬一定坐在火爐旁看那些明亮的火子,靜靜地烤著鍋底,鍋底被火子烤紅了。馬一定說媽現在飯已經熟了。劉井說你從壇子裏掏出幾顆酸辣椒。馬一定說我已經掏出來了,它們都是紅的。劉井說你這麼一說,我就想吃飯了,現在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馬一定說我馬上把飯送到你的床頭去。劉井說你送進來吧。馬一定舀好一碗飯,準備送進臥室。劉井突然叫道一定,你先把飯放下,給我送一隻尿盆進來,我的尿脹得很厲害。馬一定送了一隻尿盆進去。劉井說不行,你還是幫我拿一根拐杖來。馬一定說你要拐杖幹什麼?劉井說我要上廁所。馬一定說我不是給你拿盆了嗎。劉井說我不習慣,我非上廁所不可。馬一定找來一根拐杖,劉井慢慢挪到床邊,差點就從床上跌了下來。

劉井拄著拐杖往前挪動,她那隻燙傷的右腳不敢使勁。隻要那隻腳觸到地麵,她的嘴角就像被什麼刺了一下,誇張地咧開。她的拐杖搖晃了幾下。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丟掉拐杖把手扶到馬一定的肩膀上,這讓她多少有了一點安全感。現在馬一定成了她的拐杖,成了她的右腳。她每向前邁一步,馬一定就要咧一下嘴角,嘴裏發出噝噝聲。劉井不知道馬一定搖搖晃晃的肩膀能夠支撐多久,但是她又不得不上廁所。她想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劉井說一定,你的肩膀受得了嗎?馬一定說受得了。馬一定說受得了的時候,雙腿晃動著像是被風吹得快要倒下去的禾草。他們就這麼搖晃著,朝廁所走去。劉井一邊走一邊說都是你爸爸作的孽,你爸爸不是人,他連禽獸都不如,怪隻怪我沒有給你找到一個好爸爸。

一個時期內,馬一定成了劉井形影不離的拐杖。劉井常常讓這根拐杖帶著她來到大門口乘涼。他們望著門前灰白的土路和那些遠處的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或者一句話也不想說,而且這樣一望就是一個下午。劉井說馬一定你玩一玩泥巴吧。馬一定說我不玩。劉井說你不玩泥巴幹什麼?馬一定說不幹什麼,就陪你這麼坐著。劉井說你的爸爸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你猜你爸爸現在在幹什麼?馬一定望一眼山那邊的村莊,村莊傳來一陣孩子們的喊叫,像是送給他們一個模模糊糊的消息。馬一定說我怎麼知道他在幹什麼?劉井說如果我嫁的不是現在你這個爸爸,而是一個勤勞的爸爸,那麼我們的生活說不定會和現在不一樣,說不定會和皇帝差不了多少。那樣你既可以讀書,我也不用下地勞動,你是少爺我是太太,一定,你說那樣的生活會有多好?馬一定說我想讀書,我做夢都想讀書,但是我們沒有錢。劉井說這事都怪你的外公,因為你的外公喜歡喝酒,所以他把我嫁給了一個酒鬼。

一提到外公,馬一定就朝村外跑去。劉井看見他跑的時候,那件沒有扣好的黑衣服往身後飛了起來。他像一隻鳥那樣飛了起來,雙腳幾乎離開了地麵。劉井隻看到他在跑,卻看不清他是怎麼樣跑。劉井對著他的背影喊一定,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從土路上吹過來一陣風和一片塵土,風和塵土把馬一定的聲音灌進劉井的耳朵。劉井聽到馬一定說我要去找外公。劉井的目光跟隨馬一定的背影跑了一裏多路。馬一定站在外公的麵前,說外公你是一個壞人,我和我媽都恨死你了。你為什麼把我媽媽嫁給一個喜歡喝酒的,你為什麼不給我找一個好爸爸?如果你不把媽媽嫁給我爸爸,我們就會過上皇帝一樣的生活,我就會有錢讀書,我現在就不用光著腳板走路,你就會有好多酒喝。外公,我們現在後悔都來不及了,我們現在無比地恨你,恨得我都不想喊你外公。馬一定看見外公墳墓上的青草,像老人們長長的胡須在風中擺來擺去。外公隻不過是一堆泥巴,他在幾年前就變成泥巴了,現在他根本聽不到馬一定的聲音。

漸漸地劉井看見出村的道路上,有幾個稀稀拉拉的人在走動。他們肩扛農具背著水壺,從勞動的地方歸來,臉上沾滿黃色的泥巴。隻有極少數人穿著嶄新的衣服,邁著平時不邁的細小步伐,由裏向外走去。一天又一天,在一個迷迷糊糊的秋天下午,劉井看見一個人來到門口,放下肩上的擔子,說劉嫂借一口水喝。他的擔子裏裝著斧頭、刨刀、鑿子、鉛筆、磨刀石、圓規、木尺等用具,劉井由這些用具想起木匠,由木匠想起聶文廣這個名字。劉井說文廣,你去哪裏做木工回來?聶文廣的嘴裏含著瓢瓜,他聽到了劉井的詢問,卻不能回答。他的喉結上下移動著,把水快速地送進食道,像是好幾天沒喝水了。喝飽水後,他長長地出一口氣,說水還是家鄉的甜。劉井說你盡管喝吧,這些水都是一定用盆一點一點地端回來的,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幹活了。聶文廣抹了一把濕漉漉的嘴皮,說對啦,我在太陽村做木工時,看見你們家的馬大哥了。劉井問他,馬男方在那裏幹什麼?聶文廣說好像也沒幹什麼,好像在給別人算命。我不太清楚他在那裏幹什麼,他隻待了三四天就離開了那個地方。他說如果我回家的話就向你們問好,就說他過得很好。劉井說他還說了些什麼?聶文廣說他再也沒對我說什麼了。

第二天,獸醫苟日給劉井帶來了關於馬男方更確切的消息。苟日說馬男方的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好像是老風山王恩情的大女兒王美蘭。他們手挽手從這個村走到那個村,給別人算命,其實那哪裏是給別人算命,分明是在騙人家的吃。我在好幾個村子裏與他們相遇,轉來轉去總碰在一起,世界真是太小了。我看見他時,都為他感到臉紅害羞,都不好意思認他做老鄉,但是他卻無所謂,照樣和那個女的手拉手,從這個村莊走向那個村莊。有時他們就在路邊……簡直太不像話了。我都不忍心說給你聽。劉井說說吧,我不會怎麼樣的。苟日說還是不說的好。劉井說你既然說了一半,為什麼不把情況說完?要不說,你就應該一點兒也不說。現在我隻聽了一半,就像饑餓的人隻吃了半碗飯,你卻把他的碗搶走了,這還不如當初不給他吃,還不如當初一點兒也不說。苟日閉緊嘴巴,生怕嘴裏再漏出點兒什麼。劉井說你難道要我給你磕頭嗎?

劉井真的想伏在地上給苟日磕頭,但是她那隻受傷的腿僅僅能讓她身子動一下,就再也不理睬她了,她的腿無法實現她的想法。苟日被劉井的舉動嚇了一跳,轉身欲走。劉井說一定,你抱住苟叔叔的大腿,千萬別讓他走了,除非他把他知道的全部說出來。馬一定追上苟日,雙手像鐵夾子一樣抱住苟日的大腿。苟日每想前進一步,就必須用馬一定抱住的那條腿把馬一定從地上抬起來,這樣走了三步,馬一定愈來愈重,他的腿愈來愈沉,再也走不動了。苟日說馬男方要我告訴你,他回來後就跟你離婚。這也不是什麼好消息,為什麼一定要我告訴你?劉井嗚的一聲哭了,眼淚從兩個眼角湧出,像是天空突然被劃破了口子,雨水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就像血脈被刀片割斷,再厚的棉花也被浸透。苟日說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要我告訴你的,這不能怪我。馬一定,你把手鬆開,去看看你媽媽,她怎麼哭了?馬一定把手鬆開,聽到他媽媽哭著說,他不配,他不配做爸爸,也不配做丈夫。苟日回頭看了一眼,撒腿便跑,好像有誰用刀子抵住他後腰,愈跑愈快。路麵揚起一行塵土。

劉井常常坐在門口往遠處看,有時天邊白得像紙,那些飛過的雁或鳥就像是寫在紙上的消息,讓她的眼睛愉快心情愉快。有一天下午她終於睡過去了。她用手撐住腦袋,口水從她的嘴角不自覺地流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來舔去,好像是在夢中吃到了什麼好東西。有一個人走到她麵前,叫了她一聲嫂子。她沒有聽見。來人再叫了一聲嫂子。劉井睜開眼睛,看見馬紅英站在她的麵前,她彎著腰,身上掛著三個旅行包,頭發上全是汽油的氣味。劉井想站起來牽住她的手,但是劉井的腿晃蕩著,怎麼也站不起來。馬紅英說嫂子你怎麼了?劉井挽起她的褲管,露出燙傷的大腿。在馬紅英看到她傷口的瞬間,她的眼淚嘩嘩地流出。紅英呀,她說,你終於回來了。馬紅英說這是怎麼搞的,傷口都化膿了,也不去醫一醫?是誰把你搞成這樣?劉井說還有誰?除了你哥哥,還會有誰?

馬紅英從衣兜裏掏出兩張大錢遞給劉井,說你快到醫院去治治你的傷口吧。劉井把錢推回來,說怎麼能要你的錢呢?這是你打工的錢,是你用汗水換來的,我怎麼能要呢?傷口爛了還會長出肉來,但是錢花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馬紅英和劉井把錢推來推去,像是在較量她們的手勁,那兩張錢差不多被她們的手揉爛了。馬紅英的手最終軟下來,她捏著那兩張皺巴巴的錢,從張家走到趙家,從趙家走到李家,從李家走到朱家,她要請人把她的嫂子抬到鄉醫院去。

朱家兄弟做了一副擔架,跟著馬紅英來到劉井麵前。劉井看見擔架,問是誰叫你們做的?朱正說馬紅英。劉井說她給你們多少錢?朱正說二十元。劉井說你們回去吧,醫院我不去了。馬紅英說為什麼不去?劉井說我的藥費都用不到二十元,何必要坐擔架呢?馬紅英說那你怎麼去醫院?劉進說讓一定扶著我去。馬一定像一根拐杖,被劉井捏在手裏,他們都拒絕坐擔架,開始往鄉醫院的方向走。朱木朗扛著擔架跟在劉井和馬一定的身後。朱木朗說錢已經付過了,我們是不會退的,你不坐白不坐。劉井他們走得很慢,她每向前邁進一步,馬一定的牙齒就會打一次顫,走了大約一百米,馬一定快支持不住了,他像一根即將被折斷的拐杖,在劉井的手裏晃動。劉井坐到路邊的草地上伸伸腿,說朱木朗,你回去吧。朱木朗說即使扛著空擔架,我們也要走到鄉醫院再走回來,做人就講個信用。劉井說我不坐你們的擔架,你把錢還給她。朱木朗說那是不可能的,擔架我們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現在不是我們不抬你,而是你自己不願坐。不坐擔架的責任在你,不在我們,如果你怕吃虧的話,就趕快坐上來。劉井說早知道你們不退錢,我就不走這一百多米。朱木朗把擔架放到地上,說現在你後悔了吧,後悔還來得及。劉井坐到擔架上,說你們讓一定也坐上來吧,這孩子為我受了不少苦,你們也給他享受享受。朱木朗說兩個太重了,我們抬不起,除非你叫馬紅英加錢。劉井望著擔架下的馬一定,說一定,等我有錢了,專門請人給你做一副擔架,把你抬來抬去。

朱正在前,朱木朗在後,他們把劉井抬起來。馬一定沒有擔架高,他走在擔架的下麵,遠遠看過去,好像是三人抬著一副擔架往前走。劉井說一定,你一定要記住,馬家沒有一個好人,隻有你的姑姑馬紅英對我們好。你一定要記住,是誰給我們請擔架哎,是姑姑馬紅英;是誰給我們醫傷口哎,是姑姑馬紅英。你一定要記住,這個世上沒有幾個好人,有的人他占了你的便宜還要收你的錢。

一個星期後劉井出院。馬紅英和馬一定到山坡上采了一大堆野花。他們抱著野花往鄉醫院走。野花撐著馬一定的下巴,他一手抱著野花,一手提著下滑的褲子。直到把花遞給劉井,他的一隻手才解放出來。

馬紅英說嫂子,不給一定讀書實在是可惜。劉井說我沒有辦法,我連錢的一個角角都拿不出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他好吃懶做,找不出一分錢來給一定讀書。一定攤上這樣一個爸爸真是倒黴。我恨不得跟你哥哥離了。馬紅英和劉井一邊說一邊由鄉醫院往家裏走。馬一定走在前麵,他一手抱著野花,一手提著下滑的褲子。

晚上,馬紅英給劉井一個信封。劉井說這是什麼?是誰寫來的信嗎?馬紅英說不是信,是錢。劉井說你為什麼要拿錢給我?馬紅英說我要把一定帶走。劉井說你要帶他到什麼地方去?馬紅英說帶他到城裏,讓他讀書,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把一定的前途給毀了。劉井說帶你就帶,幹嗎要給我錢?我又不是賣兒賣女。馬紅英說錢也不多,你收下吧,我知道你現在很困難。你拿這錢去買一條褲子,你的褲子已經破了好幾個洞,它已經不能為你遮羞。劉井拍拍自己的褲子,說這有什麼可羞的,脫了衣服人和人都一樣。馬紅英把信封留在桌子上,說不一樣,絕對不一樣,你還是去買一條褲子吧。我明天就走,再拖一天就超假了,隻要一超假就不能在廠裏打工了。

劉井打開信封,看見信封裏裝著五十元錢。她把這錢縫在馬一定的衣兜裏。她一邊縫一邊說,一定,你的姑姑真是個好人,像她這樣的人,現在打著燈籠也難找。你跟著她將來有吃有穿有文化,說不定還會當上大官。如果你有錢了,就給媽媽做一幢房子;如果你當官了,就讓媽媽到你的單位去掃地。這五十元錢我把它縫在你的衣兜裏,不到關鍵的時候不能用,不能因為嘴饞而用了,不能因為玩具而用了,除非是生病或者是姑姑不理你的時候才能用。盡管她是你的姑姑,但她畢竟不比媽媽親,久了她也會討厭你,會生你的氣,會打你。但是無論怎麼樣她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要惹她生氣,聽她的話,跟她走。她指到哪裏你走到哪裏,她叫幹什麼你就幹什麼。馬一定說我走了你怎麼辦,誰跟你講話誰扶你走路誰跟你去南山收穀子?我不跟姑姑走,我寧可不讀書也不跟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