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投降,一邊堅持(3 / 3)

東西: 沈從文的語言為什麼耐看,經久耐讀,因為他的文字有美,有詩意,有內斂,像靜水深流,這是一種非常好的境界。魯迅的語言,非常準確,很犀利,我覺得這也是好的語言。好的語言不是隻有一派或者一種風格,好的語言就是你寫到這個地方,寫到這個人物,這個場景時必須用這個字,這個字是唯一的、準確的、恰當的。在今天過度喧嘩與騷動的語境下,如果你的語言能讓人拍案叫絕,或者讓人怦然心動,那這就是好的語言。語言在不停地進化,許多網絡語言非常生動,比如“腦殘”,比如“燒腦”,比如“憋成內傷”等等。

李軍奇: 你的語言非常幽默,幽默也是分層級的,你喜歡什麼樣的幽默?

東西: 我走的是冷幽默路線,和純粹的搞笑有區別。冷幽默裏有很多值得回味的東西,需要轉彎和聯想。有時在飯桌上,我們說點什麼,幾秒鍾之內大家還不知道這是幽默,但幾秒鍾之後,大家都會心一笑。冷幽默如同悲喜劇,在笑裏含酸,甚至含淚。有時候,寫著寫著,竟然在辛酸的事情上也露出幽默來,這種寫作可能是五味雜陳的,這種效果對於讀者是非常折磨的,不知道是笑還是哭。

李軍奇: 現實生活中你是比較低調,這種態度會影響你的寫作嗎?

東西: 低調的典範是著名導演李安,他拍了那麼多好電影,還保持謙和,他的身上保留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謙和。寫作界有很多狂人,可能他們是天才,我很尊重他們。我為什麼不敢狂?因為我覺得自己的才華還不足以到狂,有時甚至自卑。我媽說“人狂有禍,天狂有雨”。寫幾篇,算不得什麼。但當我到了裏,觀點可能很囂張。做人和寫作是兩回事,有時就是兩張麵孔。可是,盡管你真的想謙虛,有時也會得罪人。愛好不一樣,觀點不一致,說話太直,都會得罪人。狂不狂和寫作沒關係,每個人在生活中都可能有表演和虛偽的成分,甚至為了照顧別人的情緒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但是寫就是麵對自己的心靈,那是赤裸裸地戰鬥和描寫,不用隱瞞自己,不會顧忌,盡量地敞開自己的心靈去寫。

李軍奇: 你對批判的度怎麼把握?

東西: 別老批判別人,首先批判自己,批判我的弱點和我的惡。寫作的靈感,可能產生於一次憤怒,也可能產生於一次傷感或者感動。如果憤怒了,那就是“憤怒出詩人”。但在寫作過程中要把憤怒給忘了,否則你不是在寫一個作品,而是寫雜文。你一旦進入創作,跟著人物走,就要設身處地地貼著人物寫,而不是整天喊口號。如果要藝術,就得把批判忘掉,讓讀者從人物和故事、語言當中去領悟感悟。

李軍奇: 在影響日益衰減的當下,的批判性有多大價值?

東西: 的影響力確實是式微了,可是我的每一部還是力求要對表達現實的關注,處理好現實與我們的緊張關係。當大多數都在玩藝術的時候,還有少數作家在直麵人生。《篡改的命》這部,由故事和人物生發出的批判性、尖銳性沒有減弱。講祖孫三代想改變命運,最後的改變是投降。父親願意為了孩子而選擇消失,這是一種大愛。因為他很無奈,這種無奈有時候,就像是我們舉著拳頭往前衝,以為要跟現實打架,但是,你萬萬沒想到,那些舉著拳頭的人某一天全部投降了。如果全體投降,那我們就得反省到底是什麼原因?投降是不是也是一種批評或者是一種提醒,或者就像魯迅先生說的目的是“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這個寫的雖然是投降,但某種力量還是保留著的。作家奧威爾說當他的寫作一旦離開政治,他就立刻失去創作的激情。而我,當我的寫作一旦脫離了現實,就立刻失去創作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