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先鋒(2 / 3)

周新民: 我以為《天燈》是創作生涯中具有標誌性的作品。這篇作品同樣是一篇先鋒小說,它由四個部分“大火”“稀奇”“枯牛”“散席”組成,構成了空間並置關係。《城外》也是一部致力於打破故事時間的小說。《幻想村莊》則采用“元小說”的敘事方法。這些小說無一例外地在小說形式上開拓。而這些作品發表的時間是1992—1994年間,這個時間段被看做是中國先鋒小說開始退潮時期,你為何還是如此醉心於小說敘事形式的探討呢?

東西: 一直以為小說就是“發明創造”,總覺得自己可以把小說寫得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每構思一個小說,都想找一種新的形式。先鋒小說被評論界定義為一個流派,但我心目中的先鋒小說卻是永遠的。比如王蒙老師寫的意識流小說,算不算先鋒?莫言的《紅高粱》既打破了傳統的抗戰題材寫作,又在敘述上天馬行空泥沙俱下,這算不算先鋒?韓少功的辭典體小說呢?應該算先鋒吧。凡對寫作形式有貢獻的,都理應視為先鋒寫作。現在也還有先鋒小說作家,他們潛伏在作家中,潛伏在網絡上。他們默默地拓寬寫作空間,卻無人喝彩,但他們是文學的“發明家”。所以,寫先鋒小說或者說先鋒寫作是一個作家不退休的標誌,也是我持續寫作的動力。

周新民: 《沒有語言的生活》的發表對你來講,是具有標誌性的。這篇作品不僅僅獲得了首屆魯迅文學獎,還拉開了小說創作的一個新的階段。這篇小說開始關注人物的內心隱秘世界。你為何開始從小說形式探索一下跳到了關注人物的內心隱秘世界呢?其深層次原因何在?

東西: 把聾啞盲三個人放在一個家庭裏,也算是一種形式探索吧?但這種形式卻得益於現實的刺激。我迷信小說產生於思考和切身感受,而在表達時若能找到恰當的形式,那就大功告成。表麵上《沒有語言的生活》寫得老實了,但試圖寫出點新意來的想法卻是一以貫之的。小說形式的探索,一定要與內容有關,否則就淪落“為形式而形式”了。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可能會為一種新的形式而激動。後來,所謂後來,就是我開始思考“寫作為何”的時候,我不再為單純的形式而激動了。我得先激動內容或者主題,然後再找一個合適的形式。比如《沒有語言的生活》,我想表達“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的狀態,結果盲聾啞這種形式就出現了。寫《後悔錄》的時候,我最先激動的是“後悔”,好像還沒有任何人用二十萬字來寫過“後悔”,於是我要寫,寫曾廣賢三十年的後悔。有了“後悔”,就找它與現實的關係,雖然他一直認為所有的錯都是自己的錯,對別人對社會沒有一句控訴,但你看完之後,就會發現,一個人過著三十年後悔的生活,難道我們或者這個社會都沒有一點責任嗎?即便是這個不那麼先鋒的小說,我也在找適合它的形式。首先我找到“如果”,第一句就是“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那我就開始講了。”最後一章全是“如果”,曾廣賢把自己的選擇全部倒回去敘述了一遍,如果我不這樣,那就不會這樣……“如果”是後悔的關鍵詞。開始,讀者知道曾廣賢在跟一個人講述他的故事,慢慢地讀者會發覺,聽故事的人是個女的,後來又會發現這個女的收費,再後來才知道聽曾廣賢講後悔的是一個風塵女子,這個講述或者敘述的過程就像鏡頭從特寫慢慢拉開,最後變成全景。講與聽的關係,暗示了作家與讀者的關係。

至於關注人物的內心,似乎從前的小說也關注,可能沒那麼明顯。隻要寫人物,就一定會注意人物的內心。內心比天空還寬廣,是文學的富礦。人物的所有動作都由內心生發。

周新民: 以《沒有語言的生活》為發端,你的小說充滿了非常態的人物形象: 有一些生理殘缺者,如裝著假腿假眼假牙的高動(《跟蹤高動》)、瘸腿的馬雄(《慢慢成長》)、軟骨人鄧加(《我們正在變成好人》)等;還有一些身體器官非常態的人,如目光能拉長的劉井(《目光愈拉愈長》)、嗜食的王小肯(《肚子的記憶》)、不會微笑的人們(《把嘴角掛在耳邊》);此外,還有一些是心理畸形者,如對丈夫是否有外遇不斷猜疑與求證的招婷婷(《猜到盡頭》)、偏執暗戀鄰居嫂子的春雷(《你不知道她有多美》)、連妻子都要雙份的老趙(《雙份老趙》)等。你為何集中筆墨塑造了這樣一些非常態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