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長風坐下： 小池呀，你是個有理想的好姑娘。但是，曾叔叔還得小聲地提醒你。你對形勢的估計恐怕過於樂觀。知識青年到農村去，不是讓你去畫畫、作詩，不是去旅遊，而是要參加勞動，要跟貧下中農一起早出晚歸，更重要的是接受他們的再教育。
小池： 報紙上都說了。但是，到廣闊天地去鍛煉，是我們這一代人別無選擇的出路。我們有雙手，有力氣，完全可以通過勞動自己養活自己，幹嗎要做寄生蟲？廣賢也應該這樣，否則就落伍了。
曾廣賢： 爸，同學們全都上山下鄉了，我不去肯定也沒什麼好出路。
曾長風： 問題是家裏缺人手呀。我既要當三廠的技術工人，又要當家裏的洗衣工、清潔工兼炊事員，如果你走，除非我能再出長一雙手來。
曾廣賢： 我把小妹帶在身邊。
22. 於家、內、深夜
於百家、於發熱和方海棠一家人都貼在牆壁上，聽著曾家的對話。
23. 曾家客廳、內、深夜
曾長風： 開什麼玩笑？我們都是靠糧票吃飯，她到農村去吃什麼？生病了誰給她看？真要去了，像你這種從來沒拿過鋤頭、犂耙的人，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還想拖家帶口，真是異想天開。再說，教育，那穀裏生產隊的老師有我們城裏的老師好嗎？他們連普通話都說不準，你想讓你妹妹去學方言呀？
小池： 我可以教芳芳學習。
曾長風： 小池姑娘，不是我潑冷水。你們這些連小麥和大蒜都弄不清的城裏人，到了廣闊天地首先得學農業，其他知識都會慢慢還給老師，哪還有工夫教芳芳。
小池： 沒那麼嚴重，曾叔叔，你的偏見是不是因為你的出身？
曾廣賢： 資產階級的後代一樣可以自己養活自己。爸，我決定跟小池他們一起走，不想要什麼罵名。
小池： 這才像個男子漢。
曾長風： 你有選擇的權力，但是芳芳還小，我要是照顧她就上不成班了。
曾廣賢扭頭看著曾芳： 小妹，你願意跟哥哥走嗎？
曾芳： 我要在家裏等媽媽。
小池： 媽媽就在天樂縣學習，我們一起去看她，好嗎？
曾芳欣喜地： 真的？哥哥。
曾廣賢點頭： 那裏有很寬很寬的土地，有大地有母親，有許多的母親，包括我們的母親。
曾芳著急地： 現在就出發嗎？
曾廣賢： 等大家準備好了，一起唱著歌排著隊坐火車去。
曾芳興奮地： 好囉，好囉，可以去看媽媽囉……
24. 於家、內、深夜
於百家輕聲地： 原來大傻就住我們家隔壁，真是五個五十……
方海棠豎起指頭“噓”了一聲。
於百家趕緊收聲。
於發熱： 你那話什麼意思？
於百家： 虧你還是會計，五五不就等於二百五嗎。
於發熱： 你這個德性，很難有真朋友。
25. 倉庫正門、外、清晨
坐在條凳上的曾長風閉眼靠在牆壁上，像是靠了一夜的樣子。
於發熱推著單車走出來，看著曾長風好久一會兒，才輕聲地叫喚： 長風，長風。
曾長風忽地驚醒，打了一聲哈欠。
於發熱： 還不上班，你坐在這幹嗎？
曾長風： 走累了，請假歇一會。
於發熱： 你都還沒走，怎麼就累了？
曾長風： 人生，我是指我的人生有點累了，需要停下來想一想下麵的事情。
於發熱： 一開口就談哲學，你千萬別想不開呀。如果你再像吳生那樣走了，孩子們可就沒地方靠了。
曾長風： 不是還有你這個伯伯嗎？
於發熱： 伯伯畢竟不是親父親。哎，我說，你們這些舊社會的老爺小姐，神經怎麼都是瓷做的，那麼脆弱，動不動就往那方麵想。
曾長風： 不是你逼著我往那方麵想的嗎？
於發熱咧嘴一笑： 嘿嘿，原來你沒想到死，那就好，那就好。
曾長風： 現在我總算領教了，家裏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女人。平時你可以不把她放在眼裏，甚至忽略不計，但是一旦沒有了她，家裏準亂。亂到什麼程度呢？亂到放鹽的時候找不到鹽，睡覺的時候找不到姿勢。
於發熱： 誇張。
曾長風： 不信你讓海棠消失幾天試試。
於發熱： 又沒吵架，又沒讓我戴綠帽子，我幹嗎要讓她消失？
曾長風： 所以，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每天晚上，你跟海棠弄出那麼大的動靜，就不怕別人難受？
於發熱： 你自家的事都管不過來，還管別人打呼嚕。
曾長風： 你算是說對了。廣賢這兔崽子要去上山下鄉，芳芳沒人照顧，你說我是不是該給孩子找個後媽？
於發熱： 是不是有點急了？
曾長風： 用人單位急需人才。我是為了孩子，又不是為了我自己。
忽然，趙山河推著單車走出來。
曾長風和於發熱扭頭看著。
趙山河屁股扭幾扭，偏腿上車，駛去。
曾長風的目光跟隨趙山河。
於發熱輕聲叫喚： 長風，長風。
直到趙山河徹底消失，曾長風才回過頭來： 嗯，剛才你說什麼？
於發熱： 你們家的災難，都是因趙山河而起，如果你再想娶她，恐怕連另一條腿也得歪。況且，吳生剛去，孩子們需要時間消化痛苦呀。
曾長風： 我都理不清頭緒了，所以才想停下來歇一會兒。（閉眼靠在牆壁上）
於發熱： 那我上班去了。（騎車離去）
靠在牆壁上的曾長風仿佛睡去。
26. 於家次臥室、內、日
於百家飛快地躺到床上，蓋上被窩。
曾廣賢和反抱著油畫的小池走進來。小池： 百家，快起來，給你看一個作品。
於百家重病似的艱難地側過身子。
小池把油畫翻過來。
於百家用病人的眼光打量。
小池懷抱著一幅《美麗的村莊》。
曾廣賢： 美吧，小池自己畫的。
於百家伸出哆嗦的手，撫摸畫： 原來是畫，我還以為到了天堂。
小池： 穀裏村，比天堂還美的地方。百家，我們三人一起去插隊吧？
於百家： 插隊？我現在把起床都當成人生最高的理想了。
曾廣賢： 啊！你連床都起不來了？前天你不還大步流星嗎？怎麼一點預兆都不給？
於百家： 幸福萬年長，生死一秒間。在健康這個問題上，老天從來都不通風報信。
小池放下畫： 百家，到底怎麼回事呀？
於百家： 怎麼回事？我還想問你們呢。（指著桌子的藥罐）這藥罐，（指著自己的臉）這沒有血色的臉，（指著嘴巴）這有氣無力的說話，你們是裝或是真看不出來？我病了。
曾廣賢： 得了吧，百家，你的臉現在是蘋果色，怎麼可能生病呢？快起來，報名去。
於百家： 人死了，你才相信。
曾廣賢的嘴唇動了動，欲說的話被嗆住。
小池： 百家，一顆種子隻有經曆風雨，才能長成參天大樹。凡是有點熱血的青年都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建設祖國，你為什麼要做個例外？為什麼要放棄自己的前程？
於百家： 我的思想沒放棄，是我的身體……
曾廣賢： 那些裝病、拉關係、不想上山下鄉的人，都成了反麵典型，檢討書都貼到學校的牆壁上了。百家，生不生病？我勸你慎重。
於百家： 請你不要用這樣的口氣，跟一個身患絕症的人說話。生不生病不是我說了算。江山如此多嬌，我也不想跟你們說再、見。
曾廣賢： 真有那麼嚴重？
於百家： 不信你們可以去問秦校長。
27. 曾家次臥室、內、日
一大一小兩口敞開的木箱排在一起。
曾廣賢往大的那口木箱裏放下鄉所需物品（衣服、書籍等）。
曾芳往小的木箱裏放吳生的衣服等。
曾廣賢經過選擇把放進箱裏的一些物品又拿出來，在箱裏反複挪移，盡量節省空間。
曾芳把吳生的一件又一件冬衣摞進小箱，衣服很快冒出箱口。
曾芳： 哥，裝不下了。
曾廣賢： 你帶那麼多媽媽的衣服幹嗎？
曾芳： 我怕她冷，給她多帶點厚衣服。
曾廣賢： 媽那邊有穿不完的衣服，你給她帶一件就行了。
曾芳蹲下去整理衣服。
曾長風衝進來： 廣賢，你真要走呀？
曾廣賢： 我已經報名了。
曾長風拉起曾廣賢往門外走： 這麼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
28. 曾家客廳、內、日
曾長風拉著曾廣賢從次臥走出，順手關上臥室的門。
曾廣賢： 幹嗎呢？
曾長風： 你真要去接受教育，我也不敢反對，這是曆史的車輪，誰也阻擋不了，但是我得有個條件。
曾廣賢： 什麼條件？
曾長風： 找個人照顧曾芳。
曾廣賢： 現在是新社會，不準請保姆、傭人。
曾長風： 我的膽子就是有南瓜那麼大，也不敢請保姆、傭人。我是想……想幫芳芳找個後媽。
曾廣賢： 小妹跟我走，她不需要後媽。
曾長風： 她跟你走？你想害她一輩子嗎？我們曾家十幾代人都住在城裏，你有什麼權利把她變成鄉下人？
曾廣賢： 鄉下人又怎麼了？勞動者光榮。不像城裏的寄生蟲，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曾長風： 按這個時代的邏輯，我爭不過你。但是，芳芳是我的女兒，我有權決定她的未來。別的事我可以答應，唯獨這件，鐵定沒有商量的餘地。
曾廣賢： 小妹留在你身邊，我不放心。
曾長風： 那你把她帶到芳草萋萋的地方，我就放心了？要麼你留下來照顧她，要麼你同意我找個人照顧她，沒有第三條路了。
曾廣賢： 媽媽走了以後，我就發誓要看好小妹，她是我的命。
曾長風： 所以，你必須做出選擇。
曾廣賢： 你這不是逼我做第二個於百家嗎？（傳來拍牆壁的聲音）
父子倆扭頭看著牆壁。
29. 於家次臥室、內、日
躺在床上的於百家拍打著牆壁抗議。
30. 校長辦公室、內、日
秦校長拿出那張化驗單晃了晃： 於百家得絕症了，你們知道嗎？
坐在對麵的曾廣賢和小池麵麵相覷。
秦校長： 你們是經常一起玩耍的夥伴，我想聽聽你們對這個絕症的看法。
曾廣賢： 他每天都在吃中藥，那藥味熏得我晚上都睡不著覺。
秦校長： 哦，那你認為他是真病了？
曾廣賢看著小池。
秦校長： 在我這裏，什麼都是保密的。憑你們對於百家的直接印象，請說實話。
曾廣賢掏出一綹紅紙片貼到嘴唇上。
秦校長： 你，什麼意思？想拒絕回答嗎？
曾廣賢的嘴唇輕輕地咬著紅紙片。
秦校長： 把它拿開，現在是本校長在跟你嚴肅地說話。
曾廣賢把紅紙片拿掉。
小池： 百家的情緒非常低落，但不像是個患了絕症的人。
秦校長舉起另一張化驗單： 病人的家屬拿到了這張化驗單，他們喜出望外，找關係買了五斤豬肉，印了一幅“妙手回春”去感謝醫生。醫生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叫家屬把化驗單拿出來一看，才知道化驗單被人掉包了。後來醫院一查，才發現這個健康的身體名叫於百家。
曾廣賢： 我說呢，百家那身體，打死一頭牛都不成問題。他差點就弄出個神醫來了。
秦校長： 如此惡劣的手段，你們說該怎麼處理？
曾廣賢： 校長，看在你跟他爸是多年朋友的分上，給他個機會吧。
秦校長： 怎麼給？
曾廣賢： 讓他的思想馬上進步，由我和小池去做他的工作。
秦校長： 請你們轉告他，如果不幡然醒悟，那就要成為反麵典型中的典型。到那時，就是我的親兒子也保不住。
“保證完成任務。”曾廣賢站起來，跑出去。
小池追出。
秦校長自語：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病，也沒有……
31. 校園大門、外、日
曾廣賢和小池分別騎著單車快速駛出。
32. 倉庫正門、外、日
曾廣賢和小池分別騎著單車駛來。
他們把單車丟在地上，跑進門去，喊道：“百家，事情敗露啦！”“校長叫你快點去！”
33. 於家次臥室、內、日
聽到曾廣賢和小池的喊聲，於百家飛快地跳下床，飛快地係著褲帶，穿著衣服。
34. 倉庫正門、外、日
於百家從門裏走出來，曾廣賢和小池跟在後麵。
曾廣賢催： 快點快點。
於百家忽然回身給了曾廣賢一拳頭。
猝不及防的曾廣賢身子一歪： 你……
於百家又給曾廣賢一拳頭。
兩人扭打起來。
小池： 住手！（隔開他們）
曾廣賢和於百家喘著粗氣仇視。
小池推了一把於百家： 你為什麼要打人？
於百家： 我打的是叛徒、內奸、公賊。
小池： 憑什麼？
於百家： 憑我的直覺，一定是他跟校長說我裝病，說我不想上山下鄉。你們要當農民，幹嗎要拖上我？
小池： 恰恰相反，要不是他在校長麵前替你擔保，你早就挨掛牌批鬥了。
於百家： 不可能。你們倆一個鼻孔出氣，從來就沒相信我生病。憑什麼別人可以生病，我就不能生病？蘋果色怎麼了？蘋果色就不能身患絕症嗎？那天在我臥室，我就想第一次打他。（指著曾廣賢）他說要做第二個於百家那天，我是第二次想打他。隻是為了裝得像個病人，我才等到今天動手。
曾廣賢氣得發抖： 這麼虛偽的行為，我都替你臉紅。（照著於百家就是一拳頭）
於百家欲還擊，被小池攔住。
曾廣賢： 小池，放他過來。像他這種不分青紅皂白，不講是非曲直的朋友，一次性了斷了痛快。
於百家揚拳打到了勸架的小池臉上。
小池斷喝： 於百家，你還講不講道理？是校長拿到了你的化驗單，不是廣賢告的密。
於百家歇斯底裏地： 那你們幹嗎不說我死了？
曾廣賢：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第三集完）
§§天上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