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薇蘿嗎。
那是完美類比於彼岸花和星辰花的,兩種靈魂的反差。
那少女。
近乎孿生的絕美麵龐,但發色與瞳色卻是完全不同的,近乎白的淺藍——或者說,這才是甄妮斯家族本身的血統體現。柔順而不加修飾地垂落,略微又斜的劉海上別著小小的閃光的銀色別針。
略顯清瘦的少女嬌軀,隻簡單地籠罩在純白蕾絲邊的天藍睡衣之下,白皙的長腿掩映在短裙裙擺之下,莫名地給人一種想要愛撫的感覺,單薄的腳踝下精致的素足,趾間反射著吊燈的光暈微微發亮。
她是……
我終於想起了在今天聽到無數次的那個名字。
“……伊薇?”
聽見我的聲音,少女似乎終於從怔然中緩過神來。“請問……我的長姐,薇蘿妮卡·甄妮斯不在這裏麼。”
“薇蘿的話,應該還在浴池沐浴吧,去了很久了呢嗬嗬……”頗為尷尬地回複。
是真的很久。
“這樣啊,長姐她……”她低下頭去,似乎是回避我的目光,沉吟一番後突然又好像找回了平常的狀態,朝我微笑說,“您好,我叫伊薇·甄妮斯,是薇蘿妮卡·甄妮斯的妹妹,請問你是?”
“啊那個,我叫艾雅,是薇蘿的朋友,第一次來鐸恩,很高興認識你……”我莫名地手忙腳亂,比見到“王子殿下”艾柯或是“公主大人”芙蕾雅的時候加起來都更加張惶。
心裏碎碎叨念著的唯一的一句話是,她就是伊薇麼。
她就是薇蘿的親生妹妹,伊薇麼。
“是長姐大人的朋友麼。這樣啊。”少女露出了一個絕對算不上發自內心的笑容,“剛剛聽柯賽特說長姐大人回來了,便決定過來打一聲招呼,沒想到不在呢。”
“薇蘿她應該馬上就要回來了吧,我也不太清楚為什麼會在浴池裏待上那麼久的時間呢……”我背著手一邊後退一邊強顏笑說,“不然伊薇小姐在這裏稍待片刻?”
落寞的光暈,在如天海般淺藍的瞳孔裏一閃而過。這時我注意到她的左眼角下麵,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融化在她雪白的膚色間仿佛夜空裏代表“悲傷”的一顆星。她稍微側過頭去,擠出一痕苦笑。“這樣的話,我想還是算了吧。夜深了,就不打擾長姐和艾雅小姐……休憩了。”
站在門外,她也保持著和我近乎相同的動作緩緩後退。
就像是鏡像的自己。
“不會的哦,剛剛好薇蘿好像對我說,要進行什麼‘臥談會’的說。說不定會很有趣,伊薇小姐要不要也……”“我想還是算了吧,長姐大人肯定也並不期望我的出現呢,不過既然是長姐大人提出的活動,一定會很有趣吧,希望艾雅小姐能夠在這裏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呢。”
繼續低著頭,回應違心的提議以違心的回答。就像兩個同樣包裹著厚厚的殼的靈魂,遠遠地不疼不癢地摩擦著。
那一刻的我才幡然醒悟,之所以關於她的一切比其他的訊息更能悸動我的心,之所以能夠從她的表情她的語氣中讀懂她的心情,是因為她在有的地方真的和我很像。
比如,那透明的,悲傷的殼。
“對了,希望艾雅小姐在這裏住得習慣,有什麼不周的地方請一定要告訴我。”
對應我的沉默,而強行挑起的笑顏。
她的笑容,不易覺察的勉強下麵,淺淡的失落與沉澱的憂傷,就仿佛漂浮在海麵之下幻想著天空的遊魚,卻始終越不過界限的渴望的目光……看到這樣的少女,我突然感覺心有些揪痛,但這揪痛絕對不是為了自己。
一句一個長姐大人,長姐大人的……
就在我都以為她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淺藍的憂鬱雙眸掃過房間的時候,好像被什麼恐怖攝住一般,驟然收縮起來。
然後明明無論我如何邀請都不願意多加逗留的少女,像變了一個人一般,兩步便衝進了房間。
在我不明起就的時候,她已經越過了我,徑直走到書桌之前,急切到近乎發瘋地將花瓶裏那多彼岸花拔了出來,毫不憐惜地死死攥在手心。
“伊薇……小姐?”
完全不顧我的驚惘,隻是用力揉捏著那豔麗卻易碎的花兒,纖細的花瓣和白皙的指間,本來都是那麼完美的景色卻在我的眼前相互殘殺,修長而不加修飾的指甲掐斷花瓣後又深深嵌入自己的手掌,淒豔的血紅脫離主體緩緩飄落……
“不能,不能讓這樣的花出現在長姐的房間裏,絕對不能……”她呆呆望著自己的手心,不知道是在警告我還是自語地喃喃著。
“為什麼呢,這麼美的花兒,為什麼要傷害它呢?”看著在我眼前輕輕顫抖的單薄少女,我終於忍不住發問。
聽到我的聲音,她停止顫抖,扭過頭來,原本惹人愛憐的臉上,充斥著的卻是深深的恐懼。
“你知道它的花語嗎?你知道它的傳說嗎?你知道它深紅如血的顏色背後,隱藏的是怎樣的……”
戛然而止了。好像自己都被嚇到一般,手中花兒的殘骸終於無力地飄落在地。
她用那支殘留著彼岸花臨死前的悲願的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突然擦過我的肩膀奪路而去。
“很抱歉我失態了,請接受我真心的道歉……但請千萬,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長姐大人……”
她的聲音近乎哀求。
可是,這算什麼啊。
一句一個長姐大人,長姐大人的……
“為什麼呢。為什麼伊薇小姐在談及自己的姐姐的時候,要用這般疏離的語氣呢?”
在她走出房門妄圖逃離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發問。
纖細的嬌軀輕微地一顫。她沒有轉過頭來,隻是在短暫的沉默後,用細到不靠主觀揣測無法領會的聲音遠遠地說。
“這樣的事,艾雅小姐的話,應該是不會明白吧。”
“如果你總是這樣猶豫著不說明白的話,沒有人會明白的吧。”不知為何,此刻的我有些莫名的慍怒。伊薇的語氣,伊薇的表情,她的一切都似乎牽動著我的情緒,讓我不能自已地說出平常的我絕對不會說出的字句。
站在走廊的陰影裏,月光的領域被拒絕在腳踝下的一線,她沉默。
側轉過頭去,修長的手指糾結在身前,夜光中凸顯著蒼白的骨節。
她在笑。但那笑卻全然無關喜悅。遙遠,悲傷,並且微涼。
”因為啊,薇蘿姐姐她,是一個和我完全不一樣的人呢。她就像是拂曉的陽光,將所到的每一處感染照亮,她就是這樣一個希望一般的人啊。而怯弱的,隻知道感傷的我,是沒有資格追隨在她身後的吧……薇蘿姐姐她,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
”你說的不對哦,伊薇。“我突然走上前一步,直呼她的名字。
”薇蘿她,可從來不曾那樣想過你哦。我認識的那個薇蘿,她可是一直,一直愛著你呢。
“薇蘿她,最愛的就是你了啊!”
——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然不再受製於我瞻前顧後的靈魂。
就像是將一根一直忍氣吞聲假裝視而不見的針,從心最柔軟的部分粗暴地拔出來,然後恒常的跳動驟然停止,悲慟的感覺肆無忌憚地從傷口噴湧出來。
薇蘿她,最愛的就是你,她唯一的妹妹,伊薇·甄妮斯了,你卻連這都不明了,還糾結在自己微不足道的憂鬱裏麵麼。
她一直都默默地對你傾注著感情,隻是礙於所謂姐姐的架子,不曾坦誠地向你說明罷了,但是你知道嗎,她珍藏著和你的每一秒回憶,她為你的一舉一動反應過度地操心,她一直希望自己做一個好姐姐,而事實上她已經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姐姐了。
而你呢,你其實也一樣吧。雖然猶豫著不敢靠近,但卻在她不在的時候整理她的房間,舔舐她曾經遺留的痕跡,在每個清晨裏為遙遠的她插上一朵新鮮的花兒……如果你不珍視她的話,又為什麼會在意她房間裏多了一朵花兒呢,又為什麼會那麼瘋狂地要將它和它所代表的那個“我不會清楚”的花語給毀滅呢?
你們如此珍視著對方的存在,又為何永遠走不出那最後的一步呢,為什麼寧願遠遠相望,也不走進對方的世界緊緊相擁呢?
你們知道我看在眼裏多為你們著急嗎,多為你們……
在終於從意識的混沌裏抽身而出的時候,我聽見她疲憊的聲音。
“夜已經深了,早點休息吧艾雅小姐。
”順便,幫我為長姐大人道一聲晚安。“
”麼,洛達這家夥真是的,什麼時候不好偏偏要選在本小姐沐浴的時候聯絡,還偏偏是說這麼重要的事……我可是都迫不及待要和艾雅妹妹一起秉燭夜話了呢窟窟窟……“
裹著浴巾的紅發少女從身後抱過來的時候,我並沒能給出順她心意的任何回應。
”那現在換我去洗澡吧。我有些累了等一下直接回房間休息好了,薇蘿你先睡吧不要等我了。“
有些僵硬地推開她的手。
拿著毛巾就往外走出去。
察覺到氣氛不對的她驚疑地拉住我的手腕。”怎麼了艾雅,怎麼一下子不開心了呢,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呢。”我轉身朝她淡淡一笑。“對了,剛剛你的妹妹伊薇來找過你,見你不在,讓我代她向你說一聲晚安。別看她這樣子,其實啊可是一直很在意你的呢。”
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不帶任何隱瞞的真實哦。
真的,隻是這樣而已哦。
說罷,轉身走出房間。
眼角的餘光,最後看到的是,少女黯然的眼神,從我的背影默默轉到地麵上彼岸花血色的殘骸上。
……我真是傻啊,竟然忘了消滅證據。
如果她為此一晚上輾轉難眠的話,我也是會沮喪到忍不住哭泣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