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開心,卻並沒有露出賽琳熟悉的代表開心的表情,恍惚間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一直對那個詞語定義有誤。
“能讓艾雅大人覺得開心,是賽琳莫大的榮幸。”卻還是附和說。
艾雅盯著杯中清水入神,修長的玉指,指間在杯麵輕輕敲打出不真實的樂音。
“呐,賽琳,你有愛過一個人嗎?”
突兀的發問,她呆了呆。
“沒有,艾雅大人,我已經發誓以一生致力於守護我們的家園,沒有多餘的心思思考愛……”“這不對哦,賽琳。”
慌忙的回答被打斷。“即使是黎明守衛也不能沒有愛情,或者說真正使我們的世界經曆了無數次毀滅依舊能夠重建和接續的,並非其他,唯獨不過是愛而已。
“或許你應該去愛一個人,賽琳。”
“……或許吧。”賽琳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隨我來。”她的手再次被她牽住,隔著絲綢手套寒玉一樣的冰涼。手腕隨意地翻轉,黎明之殿的穹頂緩緩打開,折疊下來重塑成螺旋的階梯,通向黑塔的頂端,通向穩態世界的邊緣。
“有的時候我在想,或許或許我們從來不曾將命運改變分毫,他是時光的溫順的孩子,向來隻聽從他的意誌不斷重複著同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就像曾經我來到這裏的時候,虛無是腳下的海,而現在,它成了我們頭頂的天空。”
踏上最後一節階梯的時候賽琳險些趔趄,在足以讓世界湮滅重歸虛無的噬洞之前她感到一種無形的恐懼,但悄悄支撐她的背讓她不至於跌倒的女人卻不會。她平靜地看待著空際洶湧攪動的混沌,那眼神和她看著紅茶落入水杯的漩渦無異。
紊亂的重力裏,或靜止或緩慢漂移的殘垣斷壁,紅茶屑一般在扭曲的空間裏沉浮,那是鐸恩的遺跡,曾經最偉大的希望之城,新的”空無之墟“。
也是我的故鄉。賽琳悄悄地在心裏說。
”曾經我很害怕,害怕這些蝕穿世界的規則吞噬一切的空洞,害怕從空洞中走出的虛無;更害怕的是那些受負能量支配的靈魂,那些肆虐毀滅的陰影——他們幾乎奪走了我的一切。“偉大的守望者,雙手溫柔地搭在她的雙肩,望著沒有盡頭可言的絕望的虛無,坦然地說著”害怕“。
”但後來我不會了。倒不是我突然變得無畏變得勇敢,而是,當你真正失去了最最寶貴的東西,那麼你也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賽琳一怔。
紊亂的風同時撩起她和她的發絲,粗暴地掠奪了女人話語的尾音,然後回歸虛無中去。
終於又一次地,她鼓起勇氣直視女人冰藍的目光。這一次她不再躲避也不再閃躲,因為她似乎終於明白,為什麼在極度平靜極度明悟之下,她的雙眸裏總是盈著那麼深重的悲傷。
——太過深重,以至於凝結成堅冰,無情地拒人於外,禁止任何人猜度和窺視的悲傷。
“呐,賽琳,你知道當一個個體的生命走向終結之後,她會何去何從嗎。”
突兀的發問。
“……應該是化為無意識的源能,回歸源流的懷抱於世間巡行吧。”賽琳按照學院老師的教授準確地回答說。
換來的卻是一聲莞爾。”事實卻遠比這浪漫許多呢,賽琳。在那最後,你會陷入長長的夢境,那夢境和往常的夜晚裏的纏綿並沒有什麼不同,隻是更溫柔罷了,隻是,不會再醒來罷了。
”然後你會發現自己漫步在河岸。河水是水晶一樣透明的,你可以清晰地看見河底幽綠的藻類和沉默的卵石,唯獨看不見的是自己的影子。你順著河岸往前麵走,陪伴你的唯一風景,就是盛放在彼岸的那一簇簇血色紅花。
“然後你一定會驚異,美得觸目驚心的那花兒,為什麼,為什麼偏偏盛開在隻有魂靈能夠踏足的忘卻之川呢。”
“為什麼呢……”在女人的嬌靡的嗓音下,仿佛靈魂都受到了冥冥的牽引,聽得入神的少女,下意識地啟齒。她的眼前,仿佛能夠看到女人描繪的那個場景,像被世界所遺忘的遙遠之地,沒有倒影,也沒有目的地緩緩流動的河川,腳趾與之接觸後寒徹心扉的激涼,已經幹涸的心泛起對彼岸的渴望,因為那層層疊疊的血色,正為你一個人綻放著無雙的淺笑。
“那就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呢,賽琳,你想要聽下去嗎。”
喚醒賽琳的,比忘卻的河川更為冰涼的女人的雙手,動情地貼上她的雙頰。
混沌,寂靜地翻騰。
“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想我就已經比任何人更加了解你,因為經曆過傷痛的人,心的外層會有一層厚厚的殼,而隻有同樣有殼的人,才能看到對方的真實。”
賽琳無言地看著她的雙眼。
一種奇怪的感受,好像是在和未來的自己對視一般。
也或許在艾雅的心裏,自己也就像曾經的她一般呢。
這個女人,艾雅·風之呢喃,絕對絕對不是如人們傳言的聖光籠罩高貴無雙。她隻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人而已,一個嚐盡傷痛,卻飽含著愛,真真實實地在這世間活過而不隻是傳說的女人而已。
就像她所說的一樣,這一刻,她似乎終於艱難地穿過了雙眸的堅冰,觸摸到了她柔軟內心外那層悲傷的殼。
然後從指間傳導進來,一陣莫名的心疼。
“所以啊,賽琳,這個故事,我隻想,說給你聽。“
她的雙瞳逼近,近到賽琳甚至能夠數出她迷霧籠罩下的瞳仁顫動的頻率,那一定和她的心跳無異。
攤開手心,像是將什麼珍寶虛虛托起,然後風從平波裏悄然颺起,從空蕩的殿堂的每個角落朝她的手心彙聚。一痕一痕像雕塑家的刀刻,也像是畫家的筆鋒。
最後,靜靜懸在她掌心的,一朵虛影的花兒。因隻開放於生者無法踏足的彼方,而被稱作“亡者之花”的絕美。風流的旋轉,極似靜止的運動,像是她的指間重塑了它的生命,雖然是幻影,依然如此顧盼生姿,如此嬌豔欲滴。
但卻還是少了什麼。
『誰描繪了你血色的霓裳
誰讀懂了你血色的心傷
誰埋葬了你血色的淚光
誰銘記了
你血色的遺忘 』
——是顏色。
她突然想起那首歌,那首她剛剛在少年們簇擁下結束彈唱的歌。
她突然發現,自己唱了快要十年的這首歌,原來她從來都未曾真正地懂過。
反轉手腕,那朵風刻之花輕盈地漂浮在手背之上,賽琳怔然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將那朵花優雅地湊到了唇邊,動作與她舔舐茶滴之前毫無二致。
然而這一次,代替香豔的舌尖流溢而出的,是……
賽琳終於知道這朵花缺失的是什麼。
——因為彼岸花啊,就是這樣一種攫取悲傷化為滋養的,血色之花啊。
賽琳默然望著劃過女人唇角,緩緩滴落的那一痕緋紅,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泛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