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自拍中消失的人生(2 / 2)

自拍的功能就在這裏:用攝像標出我們生活中的一個時刻,不惜為此打斷我們生活的經驗本身。久而久之,經驗已經不重要,甚至幹脆消失,隻要能抓住那個鏡頭存到手機裏就行。

為什麼大家對用自拍記錄自己的生活如此著魔?因為自拍的下一步是分享。套用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句式,就是“我分享,所以我存在”。不自拍記錄自己的生活並把這種記錄分享,似乎就是沒有生活過。

其實,這種通過自拍記錄下來的,並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停頓。大家在那一刻都忘掉正在從事的活動,對著手機自我“冷凍”成形,中國人還特喜歡伸手打個V字。於是,大家不停地自拍、傳送分享。

這些活動,不僅在教室、會議中進行,甚至侵犯到劇場、餐桌、葬禮,甚至夫妻情侶上了床也各忙各的短信。奧巴馬在曼德拉的葬禮上和丹麥女首相施密特熱絡自拍,惹得第一夫人米歇爾一臉慍怒的照片,曾在媒體上走紅。

可見,自拍如同病毒,不僅侵蝕孩子,也襲擊成人。反省一下,我大學畢業後,一向不太注意到處留影。特別是旅遊時,即使帶著相機,往往也沒有心思照,注意力多在當時的經驗中。不過,有了網絡後,我也仿佛中了毒,特別喜歡拍照,然後上傳到微博分享。散步、跑步、騎車、爬山、掃雪、種地……越來越離不開相機。

分享什麼?貌似分享的是自己的經驗。其實,這是分享自己之沒有經驗。特別是跑步、騎車等,往往是訓練休息日的擺拍,並非真正從事這些運動時的照片。畢竟,幾十公裏的征程不能奢望有人追著給照相。當然,這還不是自拍。我依然不用手機拍照,隻能說染上了近似自拍的毛病。不過,自拍也好,他拍也好,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所記錄的,都是我們生活消失的時刻。

一篇宏文,不可能用一個長長的句子寫成,中間不免充滿了句號。我們的生活中,也有著各種各樣的停頓,人們用以慶賀自己走過的曆程。但是,隻有句號,沒有文字,就成不了文章。隻有停頓中的慶賀,沒有真實的曆程,則不稱其為人生。回想一下近三十年前的記者生涯,我後悔的不是沒有留下照片,而是沒有充分地談話。比如,當我看到有人整理出口述史式的《梁漱溟自述》時,首先的反省是:為什麼我忘記了這一工作?

再說遠一點,蘇格拉底上街,是和人們論道,由此留下的智慧,兩千多年來依然讓人類受用不盡。如今人們上街,拿著手機隨處自拍,所見證的,則是自我的消失。

(生如夏花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年輕可以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