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空在看回廊裏的羅漢塑像時,生動而又準確地表現出她的錯覺、幻覺和想象,反映出她潛意識中的重要活動:她渴望有人愛她——“念著我”、“想著我”、“覷著我”;她焦慮著有人迫害她——“笑我”、“惱我”、“恨我”;她擔心自己的前途——老了無人肯娶,沒有歸宿。她把自己的欲求和希望都投射到“羅漢”的身上。在心理學中有一種測驗方法叫作“主題統覺測驗(TAT):用一些意義不清的圖像(主要是人物像)給被試著,要求被試著發揮想象力,為每張圖畫編個故事,內容要有圖畫的情景,圖中人物的感受與思想等,用來反映出被試者的需要,受到的壓力和他(她)的性格(《心理學詞典》P107)。二十世紀30年代由H. A.MURRAY等編製的這個心理測驗,在我國幾百年前的傳統戲裏就已經出現了。許多羅漢塑像的表情含意是不清楚的,正好相當於“TAT”測驗中的圖片,小尼姑的錯覺和想象則準確地反映出了她的需要和她受到的心理壓力。
色空的錯覺和幻覺的出現,不是編劇的隨意虛構。這段戲來自對生活的科學的觀察。色空的變態心理和行為,有其深刻的必然根源,這個根源即是它的單調生活。戲中對此有許多具體的描述和表演。她每天重複著極為單調的修行生活:白天念經,晚上是“夜深沉,獨自臥,醒來時,獨自坐”。
科學實驗證明,單調的環境可以使人產生錯覺和幻想。心理學家D.0.赫布和他的合作者們進行了一係列的實驗,讓作為被試的男大學生,單獨住在小屋裏,不與外界接觸,減少對他們的各種感官刺激,讓他們過著單調的生活。過了一段時間,這些被試的思維內容改變了:有人頑固地數數,達到幾千;有人注意力不能集中;有人報告自己的思想在飄動,充滿聲音和顏色,不能控製自己的思想;他們的情緒變得很激動,覺得有人敵視他們;還有人報告看到“意象”,“總是看到一顆樹或嬰兒”,“好像在做夢”,產生各種幻覺——視覺的和聽覺的。
從這一係列的實驗裏,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長時間暴露在一個單調的環境中,肯定有有害的影響,個人的思維被損害了;他顯出孩子氣的情緒反應;他的視知覺變得混亂;他因幻覺而苦惱;他的腦電波模式改變了。”(W.赫倫:《單調狀態的病理學》載於R.F湯普森主編的《生理心理學》P382-387)
《思凡》裏的小尼姑過的生活和她產生的這些心理反應,同這個科學實驗很相似!這種單調的生活長時間地繼續下去,人就可能神經失常,患上精神病!這折戲後來演出了小尼姑扯破袈裟逃出山門!“出逃”是積極的防禦反應,但並不需要扯破衣服,隻有瘋子才會有這種行為,扯破袈裟不僅對逃走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不利的!因為這太引人注目了。色空在極其單調枯燥的環境裏和劇烈的內心衝突中,已經開始變成精神病人了,她有明顯的症狀。這是個典型的病例記錄,也包含著病因分析。
我國的傳統戲曲中,許多劇目裏都有重要的心理學和病理學內容,不僅是《思凡》,還有《貴妃醉酒》、《醉打山門》、《太白醉寫》、《遊園驚夢》、《癡夢》、《金殿裝瘋》、《失子驚瘋》等等,它們相當準確地刻劃出人類心理的各種特殊意識狀態。“文”醉、“武”醉、“真”瘋、“驚”夢等等。‘
程式化的表演,不僅沒有妨礙心理學內容的真實再現,並且其中有些可以說是對生活和意識深層活動的提煉,概括與典型化,豐富了學院與臨床心理學的內容。讓觀眾在沉浸於美的享受中的同時,了解一般人所不熟悉,不清楚的人類自身的豐富的,有時是痛苦不安的深層心理活動。
傳統戲曲中,也有些劇目表演中,反映出或涉及到客觀物理的世界,主要是水生生物的內容。例如《鬧龍宮》、《泗州城》、《廉錦楓》、《水漫金山》、《碧波仙子》中的蝦兵,蟹將以及龜蚌等等,但都相當一般和淺顯。傳統戲曲的科學內容或其所具有的科學性集中在反映主觀世界的心理活動上。
現代文藝中,一個重要的發展趨勢是科學內容的大量滲入,有的作品已是以科學內容為主題的,其中以科幻小說和科幻電影最為突出。我國的文藝界也應該注意這種世界性的趨勢,發展我們自己的“科學文藝”。其途徑至少有兩個方麵:一是創作現代的科學文藝作品;另一個是發掘研究傳統文藝作品中的有關內容,提高其自身的價值。我國的傳統藝術,特別是在《思凡》中,其科學性與藝術性的結合,比國外的科學文藝作品更為緊密。這也是一大特色,西方的這類作品,其藝術性主要體現在結構上,安排了許多奇異、曲折和驚險的情節,扣人心弦,以其趣味性來吸引讀者和觀眾。而我國的傳統戲曲,例如《思凡》則是寓科學內容於優美的歌舞中,就審美的水平和藝術價值而言,是處於一個更高的層次上。
2.心理衝突與精神狀態
《思凡》中的色空和《遊園驚夢》中的杜麗娘有著類似的心理矛盾和衝突,即生活的不自由,特別是婚姻戀愛的不自由,與青春少女身心上的需求之間的矛盾。但是二人內心衝突的程度是大不相同的。不同的原因,主要是生活環境不同,一個過的是修行的生活,一個是千金閨秀。其中關鍵性的差異是:後者過的是全封閉的生活,杜麗娘的生活環境極狹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自己家的後花園都不知道(當然戲裏有些誇張)。但是色空的生活卻是極為矛盾的,既是嚴格的,與一切世俗生活完全不同的、清苦單調的修行生活,同時又經常接觸廣大的不同的社會階層中各種各樣的人群。因為她可能要接待來訪尼姑庵的施主香客;要到各種家庭中去工作——“追薦亡靈”的喪事。因此她在戲中[香雪燈]裏能進行比較而唱出:“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廚做不得玳瑁東閣……見人家夫妻們灑樂,一對對著錦穿羅。”使她產生出“不由人心熱如火”,按納不住羨慕之情。正是如此,這兩出戲的主人公,她們的反應和結果是不同的。杜麗娘是“做夢”和“抑鬱而死”。夢可以使她的欲求暫時地、部分地得到滿足。她又是軟弱的,她是溫室裏的花朵,她有天倫之樂,但沒有見過世麵,沒有社會經曆,沒有生活上和心理上的壓力。她不可能想到用逃跑來改變自己的環境,追求理想的幸福生活!他的反應是消極的,煩惱,做夢,直至死亡!
色空的生活和內心則充滿各種各樣的壓力。她煩惱、痛苦、恐怖和憤恨。她在“夜深沉”時,要“獨臥青燈古佛旁”,在這種寂寞甚至恐怖的夜裏,她很難夢入佳境,繁雜的事物和勞動(添香、換水、念經等)使她也難做“白日美夢”。得不到替代性的部分滿足,其心理的衝突與緊張得不到緩解。她的出路或結局隻有兩種:逃走或發瘋。
《晾夢》和《思凡》不僅是兩出藝術性很高的傳統昆劇,也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高度結合的文學作品,更是充滿深刻地觀察、準確地反映了病態心理的科學佳品。
四、問題
昆曲表演中也存在著不少問題。首先是曲文過於深奧、太雅、費解。但《思凡》是個例外,梅先生說是又好聽,又好懂,找不出一句廢話和一個廢字,是簡潔洗練的白話文。要使昆曲振興,《思凡》的白話文唱詞是個成功的例子。當然《思凡》的唱詞中也有問題,為了使之更臻完善,在這裏提出來作一探討。
1.“誦子”中有一句是“有十萬八千有餘零”,兩個“有”離得太近和重複,是否可以把第二個“有”字改為“尚”或“還”。
2.在第二支曲子中[山坡羊]中有一句是“放在油鍋裏去牒”,“煤”字生僻,可否改為“炸”,與文中的“由他”、“帶枷”、“眼下”等也是押韻的。
3.在【哭皇天】一曲中數羅漢時,有句詞是“一個兒手托香腮,心兒裏想著我”,“香腮”是慣用於形容美女的,用在這裏形容羅漢不合適。當然也可以解釋是因為色空的精神狀態不夠清醒,表現出來的胡言亂語。《思凡》的唱詞和道白中說明,她本人出家是由於父母作主,並非是出於自願。她自己“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這種年齡,使得她也沒有理解出家的生活基礎,她要過世俗生活的願望是正常的,天經地義的,不能把她的複雜的內心活動和行為,看成是沒出息的。因此,對色空應當給予同情,而不是歧視或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