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陳:“炒古董”是什麼意思?就是炒國粹吧?

李:90年代商業侵蝕對學術的幹擾很厲害,在摧毀學術健全發展上,作用更壞。中國知識分子本來就窮,“君子固窮”的確很難。所以也可以理解,可以原諒。

陳:學術明星,現在有不少這樣的人啊。

李:你也堅持不住。沒辦法,大家想要改善生活嘛。去年我在那個答問上講了這個問題。

陳:這個你還可以說一下的,就是說,中產階級化的問題。實際上有一部分人是中產階級化了的。而知識分子群體呢,也有這樣的一種渴望、衝動。你怎麼看待這個?

李:這當然是,對整個社會當然是好事情。首先是影視界,在廣泛的文化領域裏麵,最早中產階級化的可能在影視圈裏麵,還有就是一些大畫家之類的,那時隻是少數、極少數。當然還要靠整個體製的變化,教授假設每年工資20萬,那就會不同一些,對吧?現在講三五萬還很不夠。將來慢慢會更好的。

陳:比較樂觀嗬。

李:這個樂觀我前幾年講過,教授工資肯定要漲,我還是講對了。因為不這樣做不行,不這樣很多人就一去不複回了。

陳:跑了嗬。

李:一去不複回了。到國外,到國內外資企業什麼的,所以不改不行。所以……我講是怎麼掌握一個度的問題。既保證生存,另一方麵又能多做一點學問。西方已經有幾百年象牙之塔。中國根本沒有。要重新建,怎麼建?很難。這是保證學術質量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麵。它需要一套體製、一個傳統。我們的古代,是有的,1949年以前還有,1949年以前大學教員的薪水是蠻高的。包括50年代初的時候,一級教授,例如金嶽霖,一個月工資345元,那很高了。那時候畢業的大學生一個月才四五十塊錢,更不用說其他人了。距離拉得那麼大,保留了1949年以前的傳統。後來呢,越來越平均化。現在平均化的思想還很嚴重。好,還有什麼要講的?就這個問題……

陳:還是先按照你話題裏麵的一塊引出來吧,不按什麼專題按部就班了,這樣談話的特征就能夠體現出來。

李:怎麼樣?現在。

陳:沒問題了,你不用擔心那個了。

李:我是說我談得怎麼樣?

陳:講得可以,血管裏流出的都是血,噴泉裏流出的都是水。

李:你來什麼,我就對應什麼。

陳:當然了,我是什麼啊,頂多是一個小卒;你,是“天下第一劍”啊。

李:我不敢這麼吹牛皮。

陳:是這樣子,今天以“天下第一劍”自命的人不少啊。

李:我從來沒這麼自命。

陳:但我現在認為你還是,你還是可以這麼說的。華山論劍的第一高手,這10年沒人能動搖。雖然很多人說,李澤厚過去了,前幾年我參加了很多聚會,他們是些什麼人我也很清楚。尤其,那也不是學科內的人,你知道吧,要不就是對這個學科很輕視,要不就是在這個學科裏麵玩票,而且是不知深淺,這個我知道。我可以舉出幾個名字來的:一個玩票的人,我說是黎鳴;還有一個對這個學科比較輕視的人,像雷頤……

李:他(指雷頤)是這個學科裏麵的,近代史。

陳:近代思想史和古代思想史,我認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當然了,這些人也都是朋友啦,這些人你都認識吧?

李:雷頤我認識的,比認識你早。

陳:可能是,我們湖南的老鄉。雷頤是很有文才的一個人啊。

李:再說。

陳:我已經一樣舉了一個就行了嘛,你還讓我把朋友得罪光啊?朋友們,陳明這廂先道聲得罪了!

李:這個可以不記錄在案。

陳:記錄在案倒沒關係。

李:你記錄在案也可以。告訴我一下,讓我曉得。

陳:他們不是特別明確地表達的這種東西很多了。還有什麼,哦,賀衛方他們這麼一些。

李:什麼?

陳:賀衛方,北大法律係的。你都不熟了,他們從總體上來說,都是自由主義的色彩偏多一些了,這倒是真的,輕視本土文化資源。真正我們學科領域裏麵的人嘛……

李:新左派不一樣嗎?

陳:新左派,我覺得,對新左派這個詞的提出,我以為就像想起毛毛蟲一樣,這個詞,非常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怎麼可能呢?像我這種人,對新左派的這種思想傾向,嗨,太不可能了。

李:那你對新左派看得太少。

陳:我怎麼不看?但是……哎呀,我在網上也看了,人也交往了的。

李:哦,網上?文章看出……

陳:人也交往啊。

李:他們學問可比自由派強多了。

陳:你認為汪暉是新左派,我沒多少這方麵的印象,不可能吧?

李:不是我認為。但“新左派”這個詞呢,在《己卯五說》裏,我不用“新左派”的。

陳:就是,用的是“民粹派”。

李:他們代表一種思路吧。像雷頤啊、徐友漁啊,和這些人……不一樣的,像國外的崔之元,包括甘陽、張旭東,他們讀的書比自由派多。

陳:鄧正來他們?

李:在自由派中,鄧正來認真翻譯介紹哈耶克,很不錯。

陳:比鄧正來之外的那些自由派學者?

李:對。鄧正來比好些所謂自由派的風頭人物要讀書多一些。我講的“書”主要是指西方的。

陳:是啊,這些事情……在剛才的這個講話裏邊講到變與不變的東西,我聽你講過很多次。這個我不大理解。雖然都認為你變化很大,你總是說你是不變的。

李:你說我哪兒變化了?你講得出來嗎?

陳:比如說,你一個很重要的命題啊,就是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雖然你承認或者肯定救亡的必要性或者說合理性,但是你本身傾向於啟蒙,認為它應該成為主旋律或者說是主導的方麵,應該繼續下去的這種。

李:這不準確。

陳:不準確?那就可能吧。不過你的變化啊,大家都能感覺到的,也許找不到文本上的證據。因為你每次都能找到一個很好的文本上的證據來說明你,“我就是50年前、或者50年代的時候就這樣說了”,或者說“70年代就這麼說了”,也許。因為你的文章當然你很熟悉,那麼是不是反過來可以這麼說,你這10年就沒有發展,可不可以這樣說?

李:那當然不對。當然有發展變化嘛,怎麼會沒有變化呢?但是我變化還是沿著我原來的思路的發展而變化,無論是美學、思想史、哲學都是這樣。像美學50年代我提出美感兩重性,七八十年代講創作的非自覺性等等,便如此。思想史50年代對革命有一種盲目的崇敬態度。後來當然有變化。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對戊戌維新評價那麼高,在大陸學界就比較少。我對康有為評價很高,當時也被批評。哲學上我至今還是講實踐,還是講唯物論,也沒有大變化。隻是講得更加具體,有所提高。好像剛才講革命的問題。在80年代就沒有這麼明確。還有一些東西就沒有講得這麼直接。我舉過好幾個例子,所以不是講沒有變化沒有發展。

陳:那……

李:是基本脈絡沒有變化。這個意義上受到很多人的批評,如對馬克思的態度,許多人對我很不滿意,搞半天你還講馬克思,哦,我就是還講我的馬克思,我還講我的實踐哲學,我講你們並不了解馬克思主義,你們這一代,或者比你們更年輕,並不了解馬克思、馬克思主義。新左派裏的一些人還比較認同馬克思,對我這一點呢,比較理解。不講馬克思,純粹是趕時髦,一提馬克思就認為過時,其實不見得。

陳:變不變,就扯到馬克思。你對馬克思是讀了的,你說不僅是讀了馬克思,而且是讀了相關的古典哲學的嗬。

李:我讀了好些馬克思主義的書。

陳:這是你的思考背景嘛。

李:第二國際的,列寧、斯大林的,列寧、斯大林的讀了不少。還有盧卡奇、葛蘭西的,等等。你現在看看馬克思主義的書,有好些還是不錯的;當然有很多錯誤,那是沒問題的,包括馬克思本人。

陳:那你怎麼看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中國自己幾十年、上百年的發展的關係,或者說在這種關係中評價評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

李:這是個很大的題目。根本不是一本書可以講好的。

陳:你想講多少就講多少。

李:我隻能講幾句。第一,馬克思主義傳到中國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講“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馬克思主義傳到中國就已經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了,這跟馬克思主義、跟馬克思本人的思想就有很大的距離。第二,對十月革命怎麼評價呢?這個問題就大了。第三,就是它的確領導了中國共產黨搞了一場農民革命,而且取得了巨大的勝利。

陳:嗬嗬嗬,點到為止了。說這三點就夠了。你剛才講到的一個是,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說的是,如果說兩軍對壘,勝利的那一邊你就說是必然的,說他是正義的,有可能是這樣的嗎?

李:那不一定。

陳:對,實際上是不一定的……

李:對。

陳:這就是說在一定意義上的,不以成敗論英雄,是這樣子的。

李:這中間有很多偶然性。還有一個我的變化,我80、90年代跟50年代不同,就是強調偶然。我一再強調,隻有重視偶然性,才能說明曆史是人創造的,每個人都有責任,都在主動創造曆史,當然領導人的責任更大一些。因為人要吃飯,所以經濟、某些經濟規律,以及科技的發展帶有一定的必然性。與之相關的政治製度的變革,例如從中世紀的人身依附到現在的人身自由,這個變化全世界都有。這有一定的必然性。但很多東西例如各種政治製度、意識形態、思想學說、或者某種曆史事件,特別是政治事件,都有很大的偶然性,沒有那麼多必然。我以前講慈禧太後要是早死10年就好了,早死10年,戊戌變法就可以成功了嘛。我現在講晚死10年也好了,晚10年呢,也許就不會有袁世凱掌權和以後的軍閥割據,如此等等。

陳:每個人都參與了曆史的創造,人能弘道嘛。

李:換個題目接著講。中國傳統很強調人的主動性。《己卯五說》中的第二篇文章《說巫史傳統》就講了這個主動性的特色,非常重要,到目前為止,好像注意的人還不多,雖然在海外也有好幾位學者打電話來,重視這篇文章。但我一開始就講這是哲學的寫法,不是曆史的寫法,盡管我根據的材料是曆史的,但是從哲學視角去看的。我不是搞曆史的,張光直、李零、李學勤可能更有能力寫這樣的文章,可他們沒有寫。我隻好盡量利用他們的學術成果,做我自己的發揮。我注意到蘇秉琦、張忠培在新石器時代考古裏就發現神權與王權是合一的。巫就代表著神權的力量,這篇文章主要講兩點,一是巫君合一,一是巫的理性化,後者極為重要,又與前者不可分。很多民族文化裏麵都有巫,中國的特點就是理性化,巫發展為禮儀道術。李零最近的書講禮儀、占卜和方術都是從巫術中發展出來的。我看了高興極了,正好可為我用。盡管他講巫的地位很低,遠在王下。這個沒有關係,因為我不是講“巫”這個詞語的問題。在《孔子再評價》文中我已把“巫術禮儀”聯在一起。關鍵在於由巫術(magic ritual)變為禮儀(rites),這就是理性化。這個理性化的最後完成,我認為是周公,我對周公評價極高。中國這個巫的特征,也就是這個理性化的特征很重要。中國為什麼沒有出現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那樣的宗教?為什麼在中國,人的地位一直那麼高?在那些教裏麵,人的地位都不高。劉小楓說,中國傳統文化中,人是地位太高了,人應該跪在上帝麵前請罪。中國相反,人可以參天地,讚化育,可以參與上帝的工作,人是天地人三才之一。人的作用非常巨大。人道與天道合一,神人合一。這個根源從哪裏來,我認為我找到了,這就是來源於巫。巫的特點,巫跟宗教的不同,韋伯、馬林諾夫斯基、弗雷澤都說過,是強調人去支配自然,強調人的主動作用。我這篇文章就是強調分析巫的幾個特征:除主動性之外,如動態性、重過程等等。巫術本就是跳舞,在跳舞中神明出現。神明在這裏不是對象化的存在,不是object,它是在這個動態過程中,是在人活動的過程裏麵出來的。

陳:呈現,becoming;而不是存在,being。

李:就是在過程裏麵出現,跟過程分不開。不是一個靜止的對象坐在那裏供人祈禱,我就巫的特征說了幾點:人的主動性、過程性、情感性,巫術活動當然充滿狂熱情感,並非冷靜思考,等等。情感性恰恰也就是中國哲學的特征。好些人講不清楚,為什麼中國的情、理是結合的?從哪裏來的呢?所有這些,我覺得別人沒有講過,我把這一點講出來了。當然也隻是一個假說,這篇文章作為一部曆史著作是不行的,因為它材料太少、論據也不夠,但是我覺得從哲學視角來講就可以了,相信不會大錯。像李零講三代的王跟巫是兩回事,那很可能,但不影響我的論點。因為我並不扣住“巫”這個詞做文章,我講的是自新石器時代以來神權和王權的合一。為什麼理性化,它和政治有關係,因為王能掌握神權,神權自然要服務於世俗的王事,以致形成政治、倫理、宗教三合一。巫後來演化為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卻並不妨礙神權王權合一的悠久傳統。李零的文章也講,中國最早是崇拜天、地、祖,祖先也就是人。天地國(君)親師的崇拜一直到1949年。我認為這樣,我就把中國文化基本精神在這……

陳:發生學的源頭……

李:但這是從哲學角度去看的。

陳:你認為自己把握了?

李:哦,我認為這是對中國思想史一個很重要的看法。

陳:貢獻?

李:不敢講貢獻,但這是看法。我認為這樣,別人不認為這樣,那當然可以。我認為解決了問題,自己覺得很高興而已。講一點,我把這本書(《己卯五說》)寄給餘英時,他回寄給我一篇英文文章,還沒有發表,很長很長,有幾百頁吧。他認為中國文化的特點也是巫,根源是巫。他在電話裏和我說,我們是不約而同。我當然非常高興。都認為中國思想是從巫術出來的。當然他是曆史學家,有很多的材料。不同的地方是什麼呢?他是遵照著雅斯貝爾斯的break through,就是“突破”的說法。所以我講,你是一步走,我是兩步走。他認為自上古到孔子,來了一個大突破。我分兩步,周公是第一步,孔子是第二步,沒有完全遵循雅斯貝爾斯的說法。我以為周公把巫術這一套傳統完成外在的理性化,變成一套係統,一個政治和倫理的製度;孔子和儒學再把這一套歸結為心理,孔子講仁,中庸講誠。重要的是相同的地方,就是我和餘英時都認為這個“巫”是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巫史”這個說法很早就有了的。但是沒有人很好地講這個問題。所以我講,看看下一步能不能引出一些東西來。當然我寫得很簡單,包括老子的東西,恍兮惚兮啊,這些都從巫術那裏來的……

陳:是從巫術裏麵來的。

李:啊,就是,實際上就是遺跡。描寫那個道,那個不可捉摸啊什麼東西,它不是描寫一個人格神,一個上帝,恰恰就是把那巫術那些……

陳:巫術裏麵的神明。

李:中國人思想觀念裏的神明出現在過程裏麵,“視而不見”,什麼什麼,老子那些非常費解的話,我認為都與巫術活動的過程特征有關係。

陳:就是巫術活動過程中一種體驗的……或者說是對這種經驗的描述。

李:這個神明是來自體驗……

陳:對神明的感受啊。

李:那個跳……巫術那個跳……跳……

陳:巫和舞肯定是有關係的。

李:跳……跳,好像神就附體……因為神就來了嘛。這也就是“道”。一陰一陽之謂“道”,“道”並不在陰陽活動之外,陰陽我解釋為巫術活動中的動靜兩態。

陳:對。

李:神就在過程裏麵出現了嘛。他是在動的舞中出現的。他不是一個上帝坐在那裏,讓人在那裏叩頭,不是那個東西。

陳:不是。

李:所以中國為什麼不講being、存在,而講becoming,講生生不息,講整體,講過程。所有這一切都來自這個東西。我認為這是了解中國文化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不講所有,但至少很主要的一些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的特征都來自巫術。……好像還有一點,我記得有兩點到三點與餘英時不同。

陳:大同小異啊。

李:是他的原話,“我們不約而同”。我笑了,我回答他說,“英雄所見略同”。嗬嗬。因為沒有別人講過。

陳:餘英時,你能不能講講這人?好像我在哪兒見過,是誰轉述你的一句什麼話。說是你曾對龐樸說,如果沒有“文革”啊,餘英時他們這種地位啊,就應該是你們的。是這個意思?好像我是在什麼地方看到過。

李: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並不見得我的地位就一定比他們低……

陳:(笑)是,是這樣的。餘英時他們在台灣都是叫大師啊。

李:台灣也有人叫我大師的!

陳:是啊,他們比較容易說出口。

李:在台灣,叫我大師可不止一次。有一次還是在一個正式的、相當規模的,就是級別相當高的學術會議上,也有人稱我大師,見諸文字的也有。不過這都無所謂。大師不大師不重要。

陳:這是無所謂。

李:這個不重要。問題是,真正是你的東西、你的見解。這個見解的確有一定的意義,那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