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舒寧順利的和穆秋菀搭上了關係。她時常找借口出入韓府,也偶爾會邀請穆秋菀來密王府上做客。光陰就在如此的不知不覺下度過,轉眼半月有餘。天漸近極寒,恩戴王妃奉旨自黑山搬回了上京。對此,耶律褚禎非但不生氣,卻出人意料的為恩戴王妃的歸來擺了場聲勢浩大的筵席。
舒寧初時不解,後來揣摩出他的目的,倒也是讚同這做法的。
會筵的那天,府中上下一片歡騰。舒寧經過一番細致打扮,踱步邁出閨房,仰目——便見到韓謖半側著身守在廊子盡頭。夕陽把他的影子扯長了。她笑了,提裙朝他走去,黛紫的氅子拖在地上,也是長長的,像與塵土糾纏不斷。
“二哥!”近處下,舒寧彎著嘴角喚道。韓謖卻一改往日的平和,遽然伸出手把她拉到了胸前。
“今晚你不能露麵!”他喑啞的說,眉頭鎖了個死結。
舒寧怔了,旋即眼波一抖,望進他那雙異常明亮的眸子裏,回答道
“我怎麼不能去,我是府裏的人,本就應該去的!”
“寧兒!”韓謖更急了。索性攥緊她的腕子低吼。舒寧不應,他頓了頓,像是經過了一番極難的掙紮後,終於歎道“你不能這麼任性!你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何必去無謂犯險呢!難道,你改變主意了?你不願意做海寧了?還是……”
“二哥以為,海寧就應該困在這密王府裏過一輩子麽?!”她犀利的反問。韓謖指一失力,鬆開了她。狼狽不堪扭過身子。很多事,自當明明白白的。而很多事,卻永遠不該說破。而他卻說破那件不該被說破的事。聲音裏顫著莫可奈何的滋味。他頓了頓道
“不!我不會把你關起來的。隻是眼下遼宋大戰在即,我沒辦法送你回去。等到戰勢一平息了……我會安排人悄悄護送你回大宋。元禎在大宋有幾處宅院,都是很秘密的!他時常會過去,你……”
“哼!”
——這算什麼?你的意思是要把本姑娘打包給你性格扭曲的兄弟,當他金屋藏嬌的小老婆?!舒寧心想著,再張口聲中已摻了譏誚。不待他說完,便冷笑著搶道
“二哥知道遼宋之戰,什麼時候會打完麽?!”
“我……”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沒人會知道!外一他要是打個十年八載的,我豈不是就要這樣躲躲閃閃的過十年八載?!”
“不會的!”韓謖突然極肯定的說“一定不會!”
“就算不會!那你就不想想,把我送回大宋,或者就是給了別人機會,神不知鬼不覺的了結我呢?!我人在契丹,他們為了堵攸攸之口總還要顧及幾分。可我若是去了大宋,出個三長兩短的,誰又能想到這個來曆不明小孤女,其實就是那個本該被納進……”
“別說!”韓謖吼道。轉回頭,目光盱盱的已有些失焦!而那個刹那,舒寧覺得他像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麼。心好像跳得慢了,遂囅然笑開。雍然的翕動起唇
“二哥,咱們心知肚明。倘若沒有人要除掉我,我不會一路輾轉的出現在慶州。而倘若我想要逃跑,便不會留在密王府,死皮賴臉的纏上你們,做什麼見鬼的義妹!跑?跑有用麽?我已經記不起來契丹的途中那場意外是怎樣發生,可我知道,我自己還沒人神共憤到非要三天兩頭的遭遇“意外”!在來大遼的途中,我傷得重,跑不得。所以我活了。而在慶州,我遇到了你們,沒跑成……所以,我又活了。所以這一次我不會跑了。跑——隻會讓我死的更快!我非但不能跑,還要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陽底下,站在契丹百姓跟前!”
“你想過被發現的後果麽!?”驀然間,韓謖問。
舒寧揚著下頜兒。眼波閃起一抹銳利的光
“我遲早會被發現的!契丹有多大,天下有多大,沒有秘密能夠永久,更何況我是個大活人!可發現又怎麼樣呢?!誰又能看到將來,或許……等他們發現我時,我手裏的籌碼,已經比他們更多!”
“你以為你可以賭”韓謖不可置信的揚起音調。重新用掌心包裹住她總是比常人燙熱的手,滿目裏,都是擔憂“你要賭,但你忘了麽?跟你賭的人是誰……那是至高無上的,沒有人能夠贏過它!”
“至高無上的隻是它手裏的權利。可高處不勝寒,他權越大,顧慮卻越多。他身後站著的,是契丹千萬百姓,是沉甸甸的史書人言。而我,我在這個鬼地方一無所有!所以我會贏,我一定會贏……”一刹那,舒寧眯著眼睛,唇角掛出涼薄的笑。
“一無所有?!”韓謖聽了,極慢的把手指一根根張開。凝視著她,徒然有種無力。就如同一把海砂,越是想要抓,卻越是抓不住!所以,他隻有放開。放鬆了手,也放鬆了心。嘶啞著嗓子,沉吟,離去。
“你要的究竟是什麼!我,不懂!永遠不懂!”
腳步漸漸遠漸漸輕,舒寧背著身,眼中隻有角落裏金黃搖曳的菊花。韓謖的話,就像是重播似的,一遍遍在耳蝸深處回放。半晌過後,她才聽到自己說
“我要什麼,不用任何人懂!”
風颯颯的吹起來。身後暖人的氣息如潮汐來了又走。片刻後,她猛地被一股熟悉的壓迫感籠罩住,倏的扭回頭。忍不住失聲喊了句
“三哥!?”糾纏進了一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眼波當中。那窅暗,如龍淵,如地獄。肆無忌憚的狂妄,唯皇者所有。而聽到她的聲,窅暗裏卻興起一抹笑意。耶律褚禎瞅著她,突然將背在身後的手臂抖動了一下,說
“換上這件!”
舒寧一怔,才發覺自己披著的黛紫氅子已被他解落下來,堆到了塵土上。肩頭,覆蓋上他帶來的一襲雪白。那種白色,絨絨暖暖的將她包裹住。莫名之間,她感覺到男人正略顯笨拙的在領口打著結!長著厚繭的指頭,偶爾擦過她的脖子,她微微顫了顫唇,想要問“為什麼”,最後卻還是問不出話!
“好了!”結打好了,耶律褚禎忽然笑了笑說。眼神裏閃爍著滿足感,竟有幾分孩子氣。舒寧很鄙視的瞥他,不去戳穿比普通人已經慢了太多的速度。隻是懶洋洋的點頭。兩人遂並肩朝院外走去,一路都沒有話。
舒寧走得極慢,就好像是蝸牛一步步的蹭。而守在肩側,耶律褚禎仿佛能看透了她的心——就和以前一樣,那裏麵是空洞洞的。
“是誰讓你這樣失魂落魄的?!”於是,片刻後,他的嘴還是不受管製的就吐問。舒寧斜過眼來,無辜的眨了眨。卻好像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似的說
“什麼?!”
“剛才二哥來過了,他說了什麼讓你像是把心丟了似的?!”
耶律褚禎諷刺道。而不訝異他能對這府裏的一切洞若觀火。舒寧則懶洋洋的抻了個攔腰回答
“沒說什麼。他來聽我講故事!”
“哼!你會講故事?講來給我聽聽?”
笑容變得極燦爛。她蹭著步子,還是一邊慢吞吞的前移,一邊說
“從前有隻蝸牛。它背著殼在路上走,一邊走一邊問它阿娘:為什麼我們生下裏就要背著這麼硬這麼沉的殼呢?它娘就說:因為我們沒有骨頭,隻能爬。爬得又慢,所以背著個殼自保。然後蝸牛就問:那毛毛蟲也沒有骨頭,它們怎麼就不用背著殼?它娘說:因為毛毛蟲會變成蝴蝶,藍天會保護它。蝸牛一聽,挺不服氣。又問:那蚯蚓呢?蚯蚓也沒有骨頭,也不會變,怎麼也不用背著殼?它娘又說:可蚯蚓會鑽土啊。大地會保護它。蝸牛聽完,開始哇哇大哭,跟它阿娘埋怨道:我們怎麼就這麼倒黴呢?天也不肯保,地也不肯護?然後你猜……蝸牛它娘怎麽說?它說呀:可我們有殼啊!我們不靠天,也不靠地,我們靠自己……”
她心情越講越好。蹦蹦跳跳的朝前慢跑了兩步,在他麵前轉了個圈兒,開始倒著身走路……一邊走,一邊笑,一邊唱著誰也聽不懂怪詞怪調——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陽光……靜靜看它的臉。小小的天……有大大的夢想。重重的殼掛著輕輕的仰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點撐著夜往前飛……讓風……吹幹流過的淚痕……總有一天……我要屬於我的天……總有一天,我要屬於我的天……”
她像是喝醉了,有意把音拉到走調。光背逆的投在身上,把輪廓勾成了金色。一如是在慶州城裏的那天……而耶律褚禎始終緘默著,靜靜的朝她靠近。融入她氣息中間的時候,雙手不知不覺便捧住了那微涼的臉頰。觸感,軟得不可思議。而他俯下身來,溫柔的手,卻猛地把她捏疼了。
他的眼神變得憤怒,不帶一絲疼惜的扯起她的耳朵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