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橄欖一樣頭腳尖、褲縫筆直的林老太婆,春風盈盈地進了店裏。她覺得自己是熟客,所以主動跟一個穿白襯衫打黑領結的侍者優雅點頭微笑。侍者很淡漠,甚至有點皺眉頭。說起來,這些閱人無數的角色,基本看不起這些一杯茶一包雪片糕耗一上午的顧客。這些老家夥,幾乎清一色的小氣得要命又挑剔得要命。茶都續成白開水色了,還是舍不得再泡新的;一包雪片糕吃一半還剩一半帶回去,一份布丁蛋糕,恨不得用挖耳勺吃;不過有些遲鈍厚道的侍者,也不一定都給這些討厭的老顧客以眼色看。好在天下還是遲鈍厚道的人多一點,所以,紅茶餐廳大體還是和諧招客;而林老太婆看到那侍者的白襯衫下擺發黃發暗,就對侍者本人和這個店的管理十分不屑,立刻斂起優雅笑容,回敬對方一個不屑性的冷臉。但是,轉眼她看見高老太婆又樂了,她笑著走過去,一拉開白色鋼塑座椅,就放了一個響屁。

高老太婆避嫌地捶了下桌麵。林老太婆很洋派地聳起一個肩頭,很無奈很瀟灑,也有一點點的機靈的造作,這主要是害羞造成的,但那個屁實在是很響亮。高老太婆狠狠翻了她一個沒好氣的白眼,說,我上次就跟你講,這雞精衣服難看死了!還穿!你給人家做免費廣告,人家一包雞精有便宜你兩塊錢嗎?神經病!

神經病是高老太婆的口頭禪。林老太婆也好不到哪裏去。她也習慣用神經病來表達吃驚、憤怒、不解、咒罵,不過,她最近有了個新的口頭禪:搞笑!

太搞笑了!她說,我家那個做肉鬆的,你知道嗎,沒事了。什麼世道!這種人要關起來槍斃!肯定是花錢消災擺平了工商局那些混蛋。

高老太婆更想讓林老太婆關注她額角的青包。她心裏也惦記那個黑心肉鬆店被查處的事,可是,她還是先把自己的飄揚的白發歸攏按倒一邊,好讓林老太婆看到她的包。

林老太婆果然看見並大為驚訝:搞笑啊!這麼大的包!你摔倒啦?!

這樣,今天倆老太婆見麵第一主題就是罵人心冷漠、罵公交車司機素質低。因為住菜市邊上,見多識廣的林老太婆旁征博引地揭批了很多她所知道的公交車的可惡,比如,一輛新公交車,把菜市口一個靠修自行車微薄收入糊口的自行車修車鋪整個撞塌。

有人可罵,就比較上下通氣。老水仙茶第一杯也差不多喝完了,倆老太婆心情轉好,高老太婆開始關心林老太婆要避開外人跟她說的事。她說,你什麼鬼事?害我這麼早擠車被摔,快點說啦!

林老太婆矜持地挺拔了有些佝僂的身子。

跟你說的那個,老蘇,他又來提那事了。

高老太婆愣怔了一下,並為對方害自己顯得遲鈍的囫圇表達而生氣:什麼老蘇啊還藏頭露尾的,不就是蘇景貴!怎麼,高老太婆說,他子女想通了?同意你們結婚啦?

屁。誰答應他了?

神經病!那蘇景貴說什麼?

他說兩個辦法,一是要我直接住過去,反正他一個人,好互相照應;二是,我們去領證,但做份公證,說我自願放棄蘇家全部財產,這樣各方都安寧——搞笑啊!

那你呢?

我不是來聽你的意見?我自己在想,年輕的時候,他老蘇不要張麗芳,死活追我,這你知道的,我沒答應;後來老蘇他老婆死了,守寡的張麗芳又對他動了心思,老蘇也沒理她。你知道嗎,張麗芳每次從新加坡回來都偷偷邀老蘇吃飯——看,從來不叫我們去!——還說她就是為了老蘇才回來的,唉。林老太婆縮著脖子笑,那身體語言是蔑視張麗芳的肉麻。林老太婆說,她說新加坡比我們這文明。不是為了老蘇,她根本不想再回來。這次,她還給老蘇送了兩包新加坡肉骨茶——他老蘇偏偏又都送給我了!搞笑吧!我才不稀罕。你說,我們女生再怎麼也不是沒有原則是不是?是你在追我啊,怎麼又跟我講條件?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你老蘇一直叫我住過去,說我現在的這一間也租出去,說反正幹洗店和肉鬆店都想擴張,誰出錢高就租給誰。噢我那麼下賤啊,我要麼跟你非法同居,要麼公證棄權,還把自己搞得沒地方住,這太搞笑了吧?!

林老太婆上氣很快,剛才還笑吟吟的,現在嘴角都氣得又白又皺,而且唾沫飛濺,高老太婆一把推開她的臉,不客氣地阻止她唾沫飛到自己的茶杯裏。高老太婆哼了一聲說,幹洗店和肉鬆店想擴張,你不說,蘇景貴怎麼會知道?高老太婆譏諷地刨問。